罗志田
“五四”运动后,梁漱溟因演讲并出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而“暴得大名”,引起广泛关注,包括不少批评。
梁漱溟常常指斥了他人而不自觉
梁漱溟自己在书中也常点名批评前辈和同辈学人,不仅不留情面,还往往直斥以糊涂、不通、不懂等语。“受伤”的包括章太炎、康有为和梁启超等当世高贤,以及早几年已名满天下的胡适。
太炎一门似乎没人说什么。梁启超一边则由张君劢和张东荪联手出击,点出梁漱溟的书只能算“观察”而不能算“研究”,甚至不点名地说出“沐猴而冠,既无所谓文,更无所谓化”的影射,大体语气尚温和,仍存君子相。后来陈序经则一面暗示梁漱溟抄袭谭嗣同,一面指出梁自己使用“贩运来的一些东鳞西爪的材料”,以为“样样都好”;同时“又不甘从人,人家的意见,样样都是不好”。
陈序经看到了梁漱溟论学的一个特点,即自我感觉不错,对别人却不那么宽容。有意思的是,梁漱溟本人对此几乎没什么感觉,常常指斥了他人而不自觉。他说自己“为人的真挚,有似于先父。在事情上认真,对待人也真诚”。信然。
梁漱溟论学非常诚挚恳切,不喜欢论而不断的含糊态度。如他曾对孔子研究提出三问题,便要求大家“一问一答,闪避不得”。他指责或驳斥别人不留余地,也正因自己以一种诚挚的态度治学。
张申府半开玩笑地说梁漱溟和胡适“向来常常对垒互骂”,梁正式予以否定
梁漱溟在书中多处指责胡适。他引胡适说孔子“不信好德之心是天然有的”,而主张好德之心“可以培养得成,培养得纯熟了自然流露”一段,指责“他这话危险得很”。人类社会正靠“这种善的本能”取得成功,胡适“不但不解孔子的道理而臆说,并且也不留意近来关于这个的意见之变迁,才说这样话”。梁漱溟甚至说,胡适书中所讲的老子、孔子、墨子、庄子的哲学,无多见地,只能“供现代的大哲把玩解闷”。梁漱溟的打击,不可谓不彻底。
对梁漱溟的挑战,胡适到一九二三年才回应,自称“沉默了两年,至今日开口”,可知早已注意到了。他的不满,显著表现在一小段话中就连用了五个“笼统”:梁先生的出发点就犯了笼统的毛病,笼统地断定一种文化若不能成为世界文化,便根本不配存在;笼统地断定一种文化若能存在,必须翻身成为世界文化。他自己承认是“牢牢地把定一条线去走”的人,他就不知不觉地推想世界文化也是“把定一条线去走”的了。从那个笼统的出发点,自然生出一种很笼统的“文化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