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丁的《富春史话》最近由西泠出版社出版了。
这本书让我想起法国象征主义代表诗人马拉美的一句话:一切通往一本书。相似的话那个伟大的希腊盲人荷马也说过:无所不能的神灵们向人类播撒那么多苦难,是为了让后人可以著写传世之作。两句话通的是一个道理:活着是为了讲述;岔的是,荷马作为盲人强调苦难和光明(穿透时光的光明),马拉美是象征主义,强调普遍性。事实上,确实,不是每一本书都是传世之作,也不是每一本书都离不开苦难。
这本书没有苦难,但它可能在一个地方传世。这个地方叫富阳,行政隶属浙江杭州。这不是个大地方,但在我心目中这是世上最大的地方,我从这里出生、出发——这本书的一切通往这个地方,我的故乡:富阳。
地上的草木都知道,今年的夏天热得特别长,天天高温。我的脖颈上瘙痒无比,摸上去蛇皮一样糙,医生说是强烈的紫外线造的孽,不必用药,只要别顶着烈日去散步。好吧,我只有在车库里散步:不是孤独的散步者,是汽车尾气的受害者。我带着一身汽车尾气回家,缺少一个作家的体面,像个烈日下暴晒的路人。
文字有灵,这本书里的字,每一个字,一定都闻到了依附在我身上的汽车尾气。我是说每一个字,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这完全是超常的,出格的。可以不夸张地讲,我是给书作序题跋的老手啦,老到成精,精到成妖,一本书读个开头结尾,中间随机翻几个片段,可以洋洋洒洒,魔法三千。何况是一本关于故乡的史话,我就是故乡的一部分,正史野史,道听途说,参阅偶读,日积月累,终归是了解颇多的。
恕我直言,我准备在手机上看几页就下笔,而且深信这支笔能呼风唤雨,会旁征博引,如有神助。事实也是如此:如有神助,但不是助我,而是助这本书。它居然诱引我“出神”地看下去、看下去,看得我老眼昏花又不知不觉。不知不觉,我看到一个劳碌的手艺人,一篾一篾编织着一块望不到边际的大席子,天幕一样的宽大;不知不觉中,我看到一个倔强的攀爬者,一手一脚向着遥远的时间尽头和时间的褶皱深处掘进,似无尽头,深不见底;不知不觉中,我看到一个巧舌如簧的说书人,萤火虫黑夜里飞,趣闻轶事满地儿流,那是我童年最美的记忆,用耳朵阅读;不知不觉中两天过去了,我经历了两千多年的穿越,故乡变得更加古老,更加饱满,更加生动,更多的细枝末节,更多的山外山、天外天、洞里洞。
有些书是创造发明,是无中生有,是独孤求败,闪烁着作者光芒万丈的才华,是奇遇;有些书是平地拔楼,是一砖一瓦,是一斧一刨,是一阶一梯,流淌着作者千辛万苦的汗水,是修行。这本书不是奇遇,不摩天,不深蓝,不魔法,不高精尖。它是邻居家的孩子,总有那么点眼熟,但孩子凿壁借光悬梁刺股,厚积薄发,有朝一日一飞冲天,又总是有那么点儿高不可攀的陌生。其实,相似的书我并不少见,但有的浅尝辄止,有的掐头去尾,有的稀松浮夸,有的鸡零狗碎。这本书站在它们的肩膀上,查漏补缺,缝隙弥间,深挖潜钻,深耕细作,是一次推陈出新,是一次集大成,一个群英会。
所以,我想,如果你有心了解我故乡的前世今生、庙堂街坊、田间稻头、风土人情、俚野掌故,别无选择,就是它。所以,它完全可能在我故乡传世下去。有一天,当我未来的乡亲不知道麦家是一个人名还是一个地名的时候,麦家的后代可能还在读这本书,因为这是他们要了解自己祖先祖地的最佳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