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顾随先生之《稼轩词说》为其诗词评论的经典之作,相比于理的阐释,顾先生更倾向于情的流露。他的文风如小品,散澹纯朴,于或谐谑、或平易、或风致款款、或余音袅袅的评述中,字字生出光辉来。其文章“文笔华赡、金句密集”,得辛词之高义,间或夹杂《老子》《庄子》《诗经》《离骚》《史记》《六祖坛经》《世说新语》中的典故,及种种杂家之言、词话妙语,儒、道、禅、诗、词、文无一不通,引用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其思想之凝练、学问之渊深令读者感佩。
先生对辛词的总评价为,“稼轩之作,言情以折心,多为入世”。相较于苏词,先生似更喜欢入世的辛词,就像后世学者评论顾随先生所说:“在他的诗歌和学问里,蕴含着文学最重要的主题:对人类有限之生活的悲悯叙写,对无限之精神的执着追求。后者吸引智慧,前者存有深情。” 他为文、为人的一切出发点,都源于“深情”二字。吴小如提到顾随上课的情景时,曾说顾随讲辛弃疾,大半堂课东拉西扯,说天气,说自己的身体,最后才说了一句“以健笔写柔情”,使其记忆数十年后依然如新。这正是相隔千百年的异时异地的两个灵魂的一次灿烂的撞击。
顾随先生的文采风流,无法一言以蔽之,今从其《稼轩词说(稿本)》具体文字内细细发掘,其特色虽不能指其万一,但大体或可列举如下: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先生于评论之中,常发感叹,其情之深,不独洋溢于字里行间,似已跳出纸面,直抵心扉,如评论《青玉案·元夕》便发大呼:“读者细细体会去好。莫怪苦水不说。倘若体会不出,苍天,苍天!倘若体会得出,不得呵呵大笑,不得点点泪抛,只许于甘苦悲欢之外,酿成心头一点,有同圣胎,须得好好将养,方不辜负辛老子诗眼文心。”其赤诚之心可见。评论《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又言:“千古英雄,成败尚在其次,唯有冉冉老至,便是廉颇能饭,马援据鞍,一总是可怜可悲。”大有悲悯之意。王国维《人间词话》言:“一切景语皆情语。”诗词本属至情之所结,正宜以至情读之评之,无情则不能读诗。先生之情,不唯真挚,亦且温柔,颇能激发读者之共鸣,此为其与前辈词评相比之新颖跳脱之处。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先生之学问已臻化境,其行文中引用的种种典故都活泼生动,几无穿凿痕迹,所用譬喻、想象,也俱有典可依,又不拘泥于典,使人读完唯感叹精妙而已,非他人苦苦营造、炫耀博学可比。如评《八声甘州》,由《白雨斋词话》评辛弃疾为“词中之龙”,联想到一龙始则身陷泥潭、泥涂满身,终则掣空而去之传说,又将此龙之境遇类比《八声甘州》之文势起伏,始则低回婉转,终则昂扬飞腾,无一处不能契合,这首词也因了顾随先生的此种生动阐释,变得夭矫鲜活,摇曳多姿。评东坡之《木兰花令》,论其为词之“宽绰有余”,却以善泅水人不易自杀引入,意在证明东坡底色,遮蔽不得。评东坡之《蝶恋花》,神来一笔,说:“《水浒传》里李铁牛大哥见了罗真人归来之后,乃云不省得说些甚底。苦水于苏词此处亦复不省得苏胡子说些甚底。”令人莞尔。其行文之生动潇洒、从容俊逸,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