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城市还没有这么膨胀,我住在城市的最西边,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往外是一望无际碧绿广阔的农田,试飞部队机场的外跑道笔直穿过这片碧绿。飞机发动机一响,我院子的铁栅栏门就跟着响起来,隔壁人家的大狗立刻收了平时的狗仗人势跑到窝里蜷卧下来,把头埋进盘起的双腿里,看着十分解气。那一年,我的女儿两岁,我每天下班,制服都来不及换就飞奔往家赶,摇篮车里她粉嫩的小脸、咿呀伸向我的胖乎乎的小手,是我眼中全部的世界。
我在机场的跑道边上长大。四十年前,我的父亲曾在上面无数次地起飞降落,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他的僚机因为机电故障数秒之内在他的机侧坠地,那冲天的大火多少年来一直刺痛父亲的眼睛。我在一个月前才参加了这位僚机叔叔的婚礼,那个芳香美丽的新娘穿着织锦缎的裙子,还特别在我的手心里放下好几粒来自上海的真正的大白兔奶糖。那个大雨之夜,这个女人像一张苍白的纸片倒在我母亲怀里的时候,我却闻到了那浓浓的甜蜜奶糖香。其实父亲的伤痛远甚于此,虽然一脚油门就可以抵达,但父亲最终还是没能与祖父做最后的告别。
20年后,还是这条跑道,我的两位试飞员战友,为了挽救型号飞机放弃逃生,羽化而去。他们留下的两只压瘪的头盔,至今还静静地躺在荣誉室的玻璃柜里。一种型号装备的成功,伴随着一代甚至几代人白发与鲜血的付出。书稿第三次修改完成后,我又去那个机场,俊鸟飞离,英雄远去,跑道上当初触目惊心的黑色焦痕早已荡然无存。但跑道还在,它见证了一代代航空人的成长和牺牲。
不知道从何时起,在机场,或者在基地的某处,我与他们相遇,再匆匆交错,每一次分手道别时,我一定会说:“保重!”
他们会笑笑说,谢啦!
然后我会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他们的步子很大,永远健步而行,并且,从不会回头再二度挥手,只留给我潇洒而生动的背影。
没有什么高谈阔论豪言壮语,没有更多撕心裂肺缠绵悱恻,他们的战斗,生活,一直这样继续。年复一年。他们中的许多人,直到离开,离去,依然不为人知。
在长达数年的时光里,我常常翻阅我的采访本。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些年轻或者不再年轻的身影在我面前渐次出现,有的频频再现,更多的是一晃而过,他们行动敏捷身姿矫健,永远健步而行,他们目视天空目视前方的眼神,意味深长。他们毁身纾难,舍生取义,是对责任使命的看重,更是对精神信仰的坚守。与其说我是记录试飞队伍的历史,不如说是在感受一代又一代试飞人的心跳。我把一天一天的写作,视作一步一步的努力,共渡他们丰富充沛的情感世界,同仰他们勇敢无畏的信仰图腾,接近他们牺牲与奉献的精神高地。我相信只要初心尚在,这个时代仍然需要胸怀精神勇于担当的大义者。
于是,我以我的文字,连缀起那些金子般闪光的碎片,尽量真实地保留还原这群小众人物的历史片断,有关这些年轻生命的感性内容,那些具体细微的战斗与生活的细节,他们会在我的文字中重生,并且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