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
读唐吟方随笔《我所知道的朱家溍》,其中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作为《文物》杂志的编辑,唐吟方往故宫向朱家溍先生请益,当朱先生知道唐吟方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书法专业,就想看看他的字。不久,唐吟方再次步入故宫,把自己的书法展于朱家溍先生面前。为此,唐吟方写道:“朱先生展开看了一眼,说‘写得可不好,乱世之相’。朱先生不知道,学书法专业的就写成这样。在这件事上,朱先生态度很简单:历史如此辉煌,佳作如林,创什么新,照着写就是了,所谓的成功就是接上历史。”
对于朱家溍先生的批评,唐吟方有自己的看法:“艺术家则把书法当成艺术,总有创新的企望,即使成功的希望渺茫,照样会努力,不图新何以存我。我和朱先生的分歧就在这里。”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朱先生已经作古,唐吟方人到中年,书法观念、书法审美、书法创作,与那个时代似乎都有变化,回过头比较朱先生与唐吟方对书法的不同认知,依旧具有现实意义。
其实,这是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视角。
朱家溍先生作为文博专家,书法是工作需要,也是个人的修为。传统文献与书法的关系十分密切,对书法,其中包括书体、书风的常识性理解,有助于对传统典籍、书画作品的把握和判断。因此,朱先生强调:历史如此辉煌,佳作如林,创什么新,照着写就是了,所谓的成功就是接上历史。
其实,艺术学习的对象化是一种常态。相比较而言,书法艺术的对象化更为严重。汉字书写的局限性极大,首先要求书写者把书写的对象完整继承,甚至一点一画都要写得精准。这是起点,也是转折点,当书写技术完成与固化,再写出的字就是书法作品了,写字的人也就是书法家了。书法学习的对象化是长期化的,书写者的书法,自然与学习的对象有血缘关系。因此,我们对书法作品一贯的审美判断,就是这幅作品与传统的关系,疏远还是紧密,理解还是曲解,拘谨还是张扬,即是对这幅书法作品和这个书法家的评判依据。以往,我们依照道德标准,对忠臣书法的推崇,直到今天,对“二王”书风的顶礼膜拜,彰显着这种文化心理强大的历史惯性。所以说,朱家溍先生的一家之言有其合理性。
那么,唐吟方先生何以对朱家溍先生的“忠告”表示怀疑呢。我与唐吟方同庚,对唐吟方的艺术观念有所共鸣。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启蒙思想对我们的影响巨大,对传统的怀疑,对创新的渴望,与改革开放的思想洪流汇聚,以保守为敌,展现了一种新的精神风貌。唐吟方与朱家溍先生的“代沟”在所难免。肇始于“央美”的“艺术书法”,以及后来的“流行书法”,以艺术的革命性和创新性,对书法界产生了强烈的冲击。身处一个时期艺术漩涡的唐吟方,对新的艺术观念不能无动于衷。他所言“艺术家则把书法当成艺术,总有创新的企望,即使成功的希望渺茫,照样会努力,不图新何以存我”,便是一位年轻艺术家内心真实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