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和
经历多少世事沧桑,回首以往,竟然感觉:人生之至乐,莫过于小时候在家乡放牛。
我们那一代人算是戳着牛屁股长大的。还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就赤着脚随大人们上山放牛了。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我们都要赶着牛儿上山。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
小时候,我专职看护一条老黄牛。老牛10来岁了,对我总是千依百顺,从不倚老卖老,调皮捣蛋。
牛儿吃饱了青草,显得格外温顺,榛色的眸子像老人一样温柔地盯着我,尾巴悠闲地晃荡着,久久望着远方咧嘴而笑,像是怅惘过往的岁月;有时也撒欢着舞过来,用头抵着我撒娇,还伸出纱布一样的舌头,不停地摩挲着我的手心。我们之间几乎有了默契,今天到哪里去放牧,明天哪里的青草更肥,似乎心有灵犀,总是不约而同。
每年春插之前,我们早早给它准备了烧酒、鸭蛋,用竹筒一起灌进牛肚里,好让它长膘,准备高强度的春耕“双抢”;寒冬腊月、北风呼呼的夜晚,我生怕老牛冻坏,给它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既可保暖,又可嚼食。
老牛自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它每次都担当生产队犁田的主力,犁田时不疾不徐,胜似闲庭信步。大约是我10来岁那年“双抢”,老牛连续奋战了40多天。那天中午,一大丘田即将犁完,老牛突然停止不前,十分熟练地将套在脖颈上的犁丫甩掉,然后一路小跑往家里赶。扶犁的洪老倌感到十分惊讶,赶忙跟在后面吆喝。只见牛颤巍巍地躺到平日栖息的地方,凄厉地对着我们喊叫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溘然而逝。
洪老倌急忙点燃一捆纸钱和三支线香,朝着老牛屈膝跪下,叩首。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来为老牛送行,很多老人跟着跪了下来。我独自躲在牛栏后,眼泪像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后面我还喂了一条水牛牯。这家伙身强力壮,凶狠好斗,令我很不省心。有几次我骑在牛背上,这小子极不耐烦,疯跳起来想把我掀翻,我把控不住,竟然溜到他那对尖利的牛角凹上,吓得魂飞魄散。
春暖花开,水牛牯春心荡漾。每天草也不吃,总是伸出长长的脖子,寻找心爱的姑娘。有几个早晨,水牛牯完全不顾我的存在,撒腿就往山下跑,我挥舞着棍子拼命去追。水牛牯撒开四蹄,行走如风。等到我快要追上了,它竟然毫无顾忌窜向满是禾苗的水田,还咧嘴而笑,满田疯跑。我又急又气,恨不得立马抓住它剥皮抽筋。我和它磨叽到十点多钟,早过了上学时间。我哭泣着下田抓住缰绳,拼死往回拖,然后将绳子捆到一棵粗大的樟树上,抽出牛栏棍,不要命地抽打着这个不听话的东西。
这个闯祸的东西尤其好斗。那次在一个很高的土坎前,看到一条体格健硕的公牛缓缓经过,他立马双眼放光,挣脱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冲过去。
他们足足厮杀了一个多小时,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由于路窄,我家那牛一脚踩虚,从山坎上滑了下来。对方抓住这千载难逢之机长驱直入,将尖角狠狠刺入这厮的眼睛,只见血水迸裂,哀嚎长嘶,一只脚在打斗中被践踏当场报废。众人趁两牛强弩之末,趁机将其分开。
我看夕阳残照下,一牛伤痕累累,一牛断腿、眼瞎,依然昂首怒对,感觉无限悲壮,不觉想起曹植那首赋牛诗:“两肉齐道行,头上戴横骨。行至凼土头,峍起相唐突。二敌不俱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意不泄毕。”
眼瞎脚跛的牛不能耕田了,只有杀之,正好杀牛过中秋。
如今,农村已很少用牛耕田。中国数千年的农耕文化,仿佛随着那头被宰杀的老牛流尽的最后一滴血,飘逝在历史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