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已饱经宦海沉浮,开始变得瞻前顾后,忧谗畏讥。他从此不再轻易表达忧国忧民的真实想法,而将自己深深裹进明哲保身的安全外壳,以免再引起保守派官僚的攻击。连民国时期的著名史学家蒋廷黻,对此都失望地说:“难怪他后来虽又做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他总不肯公开提倡改革。他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他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林文忠公无疑是中国旧文化最好的产品。他尚以自己的名誉比国事重要,别人更不必说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林则徐经历了怎样一番痛苦难熬的精神苦旅。
禁烟以来,最难琢磨的是皇上的心思。想当初,他深受道光帝器重,以汉人身份被破格封为钦差大臣,皇上八次召见,嘱托殷殷。隆遇之盛,实为“国初以来未有之旷典”。道光明确表示一切由他全权处置,“断不遥制”。面对皇上如此的重托殷望,他热血沸腾,宵衣旰食,掷地有声表示“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
后来才知道,鸦片“绝不绝”,自己“回不回”,不是他说了算,是皇上说了算。而皇上内心究竟作何打算,他似乎从未真正弄明白过。当他虎门销烟初战告捷时,道光帝大喜过望,在他的奏折上朱批大加褒奖:“卿之忠心爱国皎然于域中化外矣”;而当战端突起,定海失守,道光又在上谕中怒骂林则徐:“不但终无实际,反而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皇上的心思就是六月的天气,“忽剿忽抚,总无定见”。最终道光还是归罪于林则徐处置失当,开罪英国,才导致后果不可收拾。捉鬼的是钟馗,放鬼的也是钟馗,总之天子圣明,臣罪当诛。到头来,他这个坚决执行圣意的耿耿臣子,反倒成了有罪之人,“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以平息英人怒火。
尤其令人寒心的是,就在林赴疆就罪的途中,黄河泛滥,在军机大臣王鼎的保荐下,林则徐被派赴黄河戴罪治水。他尽心尽力苦干半年,满心希望会免于暮年戍边之苦,谁知等到东河河工告竣,所有人都论功行赏,唯独他得到的是一道“仍往伊犁”的冰冷谕旨。众情难平之时,须发皆白的王鼎伤心得泪如滂沱,深觉有负于林则徐。
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之下,西出玉门关的林则徐的心境,正和北宋遭贬的陆游一样——“许国虽坚,朝天无路,万里凄凉谁寄音”。他的意志变得消沉起来。到了伊犁后,他开始变得只关心京城的人事变动和自己复出的可能。在西域的冰天雪地中,林则徐四处写信、寄诗,向毫不相干的人们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艰难处境,而对于东南时局,则三缄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