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樑
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近年“大手笔”地推出了夏济安、夏志清兄弟的十多卷著作,不妨先来数一数这“大手笔”有多少“笔”:夏济安的《黑暗的闸门》(中文版及英文版)、《夏济安译美国经典散文》(中英对照,2016年出版),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文版及英文版)、《中国古典小说》(中文简体版及英文版,2016年出版)、《夏志清论中国文学》(2017年出版),以及《夏济安夏志清书信集》简体字版共五卷。这些书的出版,少不了刘绍铭教授的策划、校订和推荐。
刘绍铭在台湾大学外文系读书时,夏济安是他的老师。后来到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同时又成为夏济安的弟弟夏志清(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的私淑弟子,受夏志清论著的教益以及夏志清的亲自指导。刘绍铭学成后从教,在美国、香港著译丰硕,成为讲座教授,令名远播,一直治学不辍,仿佛满心欢喜地与文字签订了“终身合约”。
承蒙他厚爱相邀,1981年秋,我在他任教的威斯康辛大学客座。这位对酒精(alcohol)不无好感、得祖先刘伶小小真传的刘教授,予我工作狂(workaholic)的感觉。每周教学虽只有几个小时,但他每周五六天以至六七天,天天朝八晚五或晚六,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埋首于哈姆雷特王子所说的“文字,文字,文字”。大概每周一次,最多两次,到五点钟了,他来敲我研究室的门,说:“维樑,我们‘快乐时光’去!”在酒吧里,“快乐时光”一般是五点至七点两个小时,所有饮品半价;而我们去的那一家,煮熟去壳的冰镇大虾,每只卖二十五美分,我们饮酒啖虾,“快乐”一番。二人谈话,免不了感时忧世,白桦的《苦恋》伴着马天尼的涩味。
大自然的山河,刘绍铭只在搭乘飞机时从高空经过,他喜爱文字的山河。在美国教书时,趁开会或探亲到台北或香港,未到酒店,先到书报摊把爱读的报纸杂志量购一大叠,到了房间后就“饕餮”起来,以解文化乡愁。
他的文字工作除了学术论著外,还有翻译、编辑和杂文写作。翻译以英译中为大宗,曾有“翻译以言志”的理论。所编译的中国古今作品选,所主编的当代文丛,卷帙浩繁。杂文的写作,紧贴时代文化,书香袅袅,文笔机智中时现老辣之风,点赞者众。
从最高职级的教授位置上退下来后,他本可以享受无限量的“快乐时光”,却退而不休。不休的工作之一,即是促进“二夏”著作的出版。例如,他校订《中国古典小说》中译本(夏志清原著为英文),“前前后后花了半年多的光阴对照细读文稿”。对于英文原著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翻译和出版,他又翻译又编校,先后在香港、台北、上海推出了最少五个版本。2015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最新版本,刘教授还曾创下一项纪录:本书的前言和后语,一共收录他写的长短五篇文章,其中还有一篇是英文的。
赞叹公孙大娘“晚有弟子传芬芳”的杜甫,如果在九泉下知道刘绍铭这样为两位老师的书竭心尽力,必定对“二夏”羡慕不已。“弟子传芬芳”并不少见:近得陆晓光的《王元化人文研思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一书,芬芳扑鼻;刘勇强谦称其《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是交给先师吴组缃的“一份作业”,是继承老师的未竟之业,也可说是一种尊师、传师。但老弟子(刘绍铭是一位“30后”)仍然如此传师的,向来罕有。
夏志清严肃做学问、写文章。他评小说,获得“夏判官”的绰号;晚年倚老卖老,得“老顽童”之称,常说自己聪明,自己伟大。夏公生病住院时,曾对来探视的后辈说:“我不怕死,因为我已经不朽了。”(“I am not afraid of dying. I am already immortal.”)佳作杰篇涌现的时代,文章是“不朽之盛事”这样的话,今天的“曹丕”不敢轻易说了。夏氏昆仲有不休的老弟子孜孜为其著作传播,如此“不休”,使“不朽”增添了不少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