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一枚单纯的读书人、写书人。书读了数千卷,还在继续读。书写了三十多本,还在继续写。读书是观赏别人的心灵世界,写书是展示自己的精神空间。读书和写书乃是一事之两面,出入其中,熟悉门径就好。
《物什记》 作者:张晨 出版:湖南教育出版社
王开林
人生在世,有三件东西始终与生命纠缠不休:一是情,二是事,三是物。“事”在“情”与“物”之间,巧为串联,它与“情”相合则为“事情”,它与“物”相交则为“事物”,若将它们倒转过来,“情事”和“物事”照样成词,这两样东西劳人之神,费人之力,不可能让苦主轻易脱钩、轻松解扣。张爱玲晚年深嫌物之累人,家中居然连大床也不要,只用行军床,进食的碗盏皆为纸具。她对好友宋淇夫妇说过这样的话:“一添置了这些东西,就仿佛生了根。”她看清了物之缠人、烦人的一面,旁观者怜其清贫,当局者却乐得极简。谁能像张爱玲这样通达?世间芸芸众生怕只怕身无长物,怕只怕黄白珍稀之物与己绝缘。通常,物之贵贱美丑因人之爱憎好恶而有所不同,人格独立与否,精神自由与否,皆可由物鉴明,若人依附于物,被它奴役之,颠倒之,则卑之不足称。然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亦谈何容易!物欲受禁的年代,是悲哀的年代。物欲横流的年代,则是可怕的年代。人与物要和谐相处,有赖于人不伤物性,物亦不伤人性,这种理想的年代尚未到来。
近日,我品读张晨女士的《物什记》,不禁眼前一亮。此书装帧精美,内容精粹,较之她快意经营(绝非苦心经营)的“物质文化追寻系列”的首部著作《寻衣记》,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物什记》好就好在作者洞见了物什(诸如戒指、梳子、香炉、手帕、荷包、鞋子、香水瓶、灯烛、纽扣、面具、镜子)的阴阳两面——物性与人性。其物性与生俱来,经由能工巧匠精心制作,而美观实用,珍奇稀罕。其人性则如影随形,如魂附体,是人类七情六欲的投影和聚焦。譬如婚戒,它既可能是爱侣之间恒久的信物、凝固的誓言,也可能是美丽的圈套、甜蜜的枷锁,视乎人之情意真伪、深浅、醇薄、浓淡而迥然不同。在《物什记·戒指》一章中,作者说:“婚戒意味着一种承诺,意味着一个女人甘愿被一个男人占有,也意味着一个男人甘愿被一个女人占有,他们必须互相忠贞,恪尽义务。对于一心崇尚个人自由和完全独立的人来说,婚戒这小小的枷锁的确太不容小视了。戴还是不戴?这几乎是个生与死的命题。”小小的婚戒,材质有贵有贱,钻石、宝石、玉石、金银、骨头、木头、水晶、玻璃,皆可估算,但其附加值,由夫妇双方的爱情厚薄来决定,难以估算。一旦爱断情殇,婚戒就如丧魂之躯,徒具其形,乌有其神。作者明察物性与人性的仳离之悲,亦洞见物性与人性的和合之美,全程皆有同情之理解和理解之同情。
张晨撰写《物什记》,可谓下足了博观而约取的工夫,举凡正史、稗抄、笔记、小说、诗、词、歌、赋、剧、曲,与某物相关而有趣味的资料,全在她搜寻涉猎的范围之内,巨细无遗。她有丰沛的情感,有无穷的兴味,谈到书中的任何一件物什,都如数家珍。它们的材质,它们的形态,它们的用途,它们的价值,以及那些与它们相关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作者都用娓娓动听的笔调一一牵引而出,令读者兴发感叹: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物什皆有意想不到的出奇之处,它们是人类七情六欲的道具,既可当成防守的盾牌,也可用作攻击的利器。在时间深处,一物或留香或留情,或伤心或伤神,虽久远而无隔绝,这种感动乃是本书作者巧为媒介所致的。
在物的世界里,人的可爱可贵的地方,是他们无论好之恶之爱之恨之,莫不出自真性情,于物无欺,即是于人无欺,于鬼神无欺。在人的世界里,物的可爱可贵的地方,则是它们无论得之失之藏之弃之,莫不顺其自然,与人有缘有分则聚,绝缘绝分则离。在《物什记》中,我们处处都能看到人与人的爱恨情仇,物什出没其间,其魅力甚至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