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9年2月三幅描绘“光头”的素描毕业创作参加中国美术馆的“中国现代艺术展”开始,直到现在,方力钧都未曾离开过当代艺术的舞台。
要强、机灵、渴望被瞩目,方力钧从小如此。就像他讲过的一个小插曲:考艺术中专(河北轻工业学校)的当天上午,招考老师批评他一句“头发太长”,中午他就去剃头了:“让老师在人堆里好找,老师也因此就记住了我。”
从央美毕业后即脱离体制的限制,方力钧经历了一段异常艰辛的初期创业过程。
尽管他已得到留京的名额——造币厂的单位,有两居室的住房,待遇很好,但是得坐班,他几乎没有犹豫地拒绝了。
方力钧向往没人管的随性状态,也
不想“用生命流逝去换个工作、户口和房子”。
于是他在1989年7月1日搬入圆明园附近的“一亩园”工作室,月租100元,由此开始了一场长达30多年(如今看来还会更久)的惊心动魄的冒险。
“三重奏——方力钧和他的学生”展览现场,新艺空间
以方力钧和他的学生龚建东、张琳为观察点
呈现60、80、90后三个代际的艺术创作
他年轻时的最高理想就是做一个整天在工作室里画画、不问世事的纯粹艺术家,但他快发现,世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如果你不想被网住、俘获、糟蹋,唯一的办法是清楚这种关系永远像猫和老鼠一样。”
方力钧演过电影、开过餐馆,出版过近60本书和画册,现在是四川美院、吉林艺术学院、景德镇陶瓷大学的特聘教授。
教了一茬又一茬学生,他依然怀疑“新一代”的说法只是个修辞幻觉。
拥有海内外数百场的展览记录和所谓的“天王”光环,他依然认为“艺术是一场赌博,唯一能证明自己的就是绘画本身”。
“三重奏——方力钧和他的学生”展览现场,新艺空间
新艺空间(原华艺廊)创立于1998年
是中国南方最具影响力及最早期画廊之一
二十年的发展历程中参与策划展览超过一百个
涉猎传统书画、近现代经典以及当代艺术领域
2005年进驻北京,成立新北京画廊
2023年进驻上海外滩
近20年来每年少则1场、多则5到6场个展,惊人的体力和耐力,方力钧像个马拉松运动员。
但他永远不提自己每天工作的时长、读过哪些书、笔记写了多少字。这无疑增加了人们对他的才华的想象。
不仅仅是创作,方力钧似乎已经掌握了作为艺术家的广义的技术,例如为人处事、对时机的把握、甚至包括作品尺寸和材料的处理等等。
总之再也不是九几年对商业完全没概念、“和张颂仁(汉雅轩创始人、早期中国当代艺术拓荒者)当面就骂”的年代了。
我问他早早成名和不停歇的工作是否已让他实现财富的自由,他回答:“钱当然是缺的。如果我更有钱,我就可以把所有的家人和朋友都照顾好,也不妨戴戴大金链子、大金戒指哈哈”——很难判断这句是玩笑还是真话。
方力钧属兔,今年是他的本命年。采访当天,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5分钟,穿着一双红色运动鞋,坐下时露出半截红袜子,袜沿儿上还印着一个小小的金色的“福”字。
勤奋、狡猾、熟练、民间的方力钧
,
把生活和工作、欲望和梦想都打包在一起,津津有味地活着。
方力钧(左三)在展览开幕现场,新艺空间
也许是少年时代看过太多假面的戏剧,方力钧怕正经,更讨厌高高在上的姿态,以至于常在谈话中对严肃的部分有所保留,甚至在创作中故意露点破绽,“抓麻雀还得先撒点米呢”。
他认为艺术服务于人性,而非服务于眼睛。
试图精美绝伦或天衣无缝是一种愚蠢,因为人性根本上就是喜欢看别人出丑。
“如果不能利用‘缺陷’,就是不给人进入画面的机会,就无法跟观众交流,更无法跟观众形成一家人的感觉”。
“三重奏——方力钧和他的学生”展览现场,新艺空间
他对规模和积累的追求近乎偏执,国、油、版、雕、陶瓷,每一样都要尝试;无论哪种媒介,他都以宏大的尺幅展现众多人物强烈的表情。
方力钧至少画了上千个头像,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其中很多是他周围的朋友。
人性、人的处境、人的欲望,或者概括地说,人的生命一直是他的创作主题。
这或许源于他的自信,也就是从骨子里看得起自己的存在,因而敢于认可自己的生活,敢于把生存的感受表现出来。
只不过不同的时间他与生命的距离不同,一会儿远一点、一会儿近一点,一会儿冷一点,一会儿热一点……
“一个人俊也罢丑也好,不拘阳光阴谋,无论别人所谓正义邪恶,生命有自己的意义和轨迹、喜悦和悲伤”,方力钧说。
方力钧《2021.1.5-2023.4.7》90.5×60.5cm纸本水墨2023
方力钧
《2022.12》21.8cm×16.8cm纸本水墨2022
方力钧《2022.12.21》34.8×34.4cm纸本水墨2022
他通过表情、瞳仁与眼白的比例、嘴巴的开合、甚至牙齿来塑造人,美与丑似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画的人脸常常略显“狰狞”,即便是初生的婴儿,他也用交错纵横的皱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闺密神态,让观者乍看吓一跳。
他曾经自问:“人体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每天发生在世界各地的课堂或工作室里,被成千上万只手描绘,被千篇一律规定过的所谓构图、比例、结构?而弹性,体温,体味呢?血液的流动和脉搏呢?”
他不讨论形式,他讨论原因。方力钧把生命作为原因,把过去作为源泉。他认为艺术中最打动人的东西是“从生命里出来的,不是推理出来的。”
方力钧《2019.11.23》81×47cm纸本水墨2019
当年在河北轻工业学校,乔文科老师给同学们讲如何把花画得更好看、如何用冷的背景色衬托暖的黄色时,教室窗外不远处一声枪响。
课间休息的时候方力钧和同学们跑过去,发现“河边已经没人了,只留下一滩血”。而他们平时画写生时常去的土包,原来是枪毙罪犯用的。
“在作假花的同时,旁边有生命被真的毁掉了”,这种震撼令方力钧记忆犹新。他开始思考艺术的动机,以及明媚与丑陋、愉悦与毁伤之间的关系。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笔下的人物渐渐像“泥鳅”一样抓不住。
当你往轻松愉快的方向想象,以为方力钧画的是一个花季少女时,突然阴暗的东西出来了:少女的张开的大嘴和略显惊悚的笑容令人望而却步。
而当你选择往阴暗面想,以为面前画布上只是个獐头鼠目的光头时,画中人那深沉严肃、似乎在质问权威的“不服”的表情,又让人莫名增添了一份好感。
看到最后,才发现远非表面上显现的那样,才发现也许什么都不知道。
方力钧《2012-2020》69.3×40.3cm纸本水墨2023
方力钧《2023》160×130cm布面油画2023
正如博尔赫斯所说:“人会逐渐同他的遭遇混为一体,从长远来讲,人也就是他的处境”。
方力钧的艺术就是方力钧的处境,就是方力钧的得意与委屈、牺牲与保全、质感与体温。
文革期间,他属于“出身不好”的“黑五类”,看着被押上台批判的爷爷,所有在场者一齐大喊“打倒方地主”,只有他“一个人挤在操场中间人群中,逃不掉,天旋地转,脑袋塞在裤裆里,入地无门”。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起,年幼的方力钧生出一种矛盾心理——对人群的无限恐惧,和它的一体两面,对人群的无限好奇。他被人伤害,也从人中得到乐趣。
而残酷的环境几乎不给他还手的空隙,但生存的本能又不允许他脆弱,最终他找到了一条折衷的道路——“软性抵抗”,用略带刺激性的顺从表达内心的不顺从。
方力钧《2016》244×366cm木刻版画2016
方力钧《2016》244×366cm木刻版画2016
作为“方地主”的孙子,他目睹过抄家、游街、真枪武斗,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欺负的角色。
危险如影随形,因此方力钧从小就想找出一个办法,“就是不跟大家一起玩”,以至于长大以后,他仍在寻找一种逃掉的可能性。
不是逃掉人群本身,而是逃掉人群所承载的隐喻——体制、标准、相同的意见、落井下石或锦上添花。而艺术使之成为可能。
在他看来,艺术的本质在于消解权利和话语。
90年代的艺术家的一个重要身份是“不同意见者”——“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我不同意这样的生活”,1993年登上《纽约时报周刊》的打哈欠的光头形象,就是这种身份的高度浓缩。
然而,艺术家在消解权利和话语时,自己也悄然成为某种权利和话语,于是也逃不掉被消解的命运,“没有人是唯一重要的”。
符号和盛名就像一层厚厚的油漆,抹杀了作品背后的思考,方力钧自认幸运,但幸运也有价格。
方力钧《2023》90cm×130cm油画2023
他的自传性散文集《像野狗一样生存》的开篇就有这样一段:“外国人说我是Lucky鸡,我想,为什么我就幸运呢?
和生活在养鸡场里的‘幸福鸡’不同,幸运鸡可能是野鸡。因为死亡的概率很大,所以如果在它体会生命之前就死掉了,那么它不够幸运。
如果它能活下来,那它就有了对生命的理解,知道什么叫冷什么叫饿,知道有可能因此丢掉生命;它知道在地下跑的时候,会有黄鼠狼吃,飞着可能有老鹰吃;会得病,会像落汤鸡一样被别的同类吃掉;它长得难看,毛色特别不好,形体特别小,但这是真的生命。作为生命体它知道生命是什么含义,它们是幸运鸡。”
这个曾经由于批斗和抄家日益猛烈,而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后半夜被藏在驴车里偷偷送回唐山丰南老家的孩子,因命运过早的捶打和幸存者的心态,而在后来有意或无意地选择无视许多的条条框框,因为他不屑。
方力钧《2019春节》60×40.7cm纸本水墨2019
方力钧《2023春》40.5×44cm纸本水墨2023
幸运或者不幸又如何?他早已明白,其实剥夺生命的不是咽气的那一瞬间,而是此前的每时每刻。
于是他开始冷静而紧密地计划、铺排和工作。人群的喧闹终会散去,最后只剩下自己,平静地画画,不提前拒绝什么,也不提前期
望什么。
他说如果你自信有能力做一个长期的工作,那只有平静地做才有可能。这跟各行各业的人是一样的。“我不会被自己的画作打动,只会被生活打动。”
方力钧《2013-2020》37.5×43.5cm纸本水墨2020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
你认为自己是被时代选中的人吗?
方力钧(以下简写为方):
当时只是创作欲特别强,内心有一种爆炸的感觉,就像闹肠胃时必须瞬间解决的那种压力。想表达的必须要表达,还没有来得及去想太多。不过我们运气比较好,扑通一跃,就成名了。
人没有那么多选择,一步一步都是被现实塑造出来的。回想起来,有时一个随便的小动作成为人生的岔口,岔出去就回不来了。反正你有一条命,活那么一次,你拼命挣扎,挣扎成什么样也好,也就这样了。
Hi:
玩世、泼皮的“形象捕捉到了1990年代,一代人的精神症候”,成为一种广为人知的符号,你觉得自己会被局限在这个符号中吗?
方:
栗(宪庭)老师提出这个概念的时代背景,是此前的艺术普遍都以一种高大上或者红光亮的十分“正经”的形式出现。那我们在其中增加了一些玩笑的元素,所以当时大家觉得“玩世”“泼皮”这些词比较切合。
但是放在当下的语境,各种玩笑变得丰富了,开玩笑的尺度也变得更大,所以现在看那些作品还是比较保守的。
方力钧《2013-2019》139×72cm纸本水墨2018
Hi:
近年来你的作品从人群到只剩下面部,再到完全聚焦于面部的表情,这个“提纯”的过程是如何发生的?
方:
生活中不也是这样,有时候距离远离一点,有时候距离近一点;有时候心里冷一点,有时候心里热一点。我做作品的习惯,一般是最大程度地利用人的生理或心理感受,这样才会让观众不知不觉地与作品发生交流。
Hi:
“和观众交流”对你来说为何如此重要?
方:
小狗都希望跟人交流,我作为一个人,不跟人交流,难道去跟石头、跟梅兰竹菊交流吗?这是最正常、最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Hi:
这种交流是否也有并不顺畅的时候?比如这两年你也遇到一些网络上的风波。
方:
没有这些误解或风波的时候,人容易活得像个傻子似的,人家天天夸你糊弄你,好像生活在蜜罐里面,我不觉得这叫成功。
Hi:
80年代生活上较为困顿时,对所谓的“成功”有想象吗?
方:
我怎么会困顿?80年代的时候我才20多岁,我身体那么好,那么灿烂,每天跑步游泳画画恋爱喝大酒,生命里最美好的事情每天都干不完。怎么可能困顿呢?
Hi:
有经济拮据的时候吗?
方:
当然有了。你头一个星期把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完了,然后还有20多天,没饭吃了,那个时候才是彰显英雄本色的时候。
Hi:
去别人家蹭饭?
方:
蹭饭是必须的。
Hi:
90年代得到盛名,最直接的感受是什么?
方:
特别嗨。
Hi:
嗨的状态持续了多久?
方:
持续到现在,到现在还嗨。生活就像在狗前面绑了一个肉骨头,狗拼命地追,但就是永远吃不着。你总有新的欲望、新的诉求,“肉骨头”就在你前边,你闻着味,偶尔咬到一口,但还没吃够,于是继续追,这样一路下来多幸福。
Hi:
对现在的你来说,这块代表目标或欲望的“肉骨头”具体指什么?
方:
我练得可以了,基本上不去想那些用不着的或者没有意义的。如果我想的东西没什么解决方案,那还不如想点有用的。
Hi:
什么是“有用的”?
方:
比如你坐在我面前,我要怎么画你
的鼻子和嘴,用线还是没骨的方法,怎么弱化光线……
Hi:
你绘画的用色简单直接,似乎不会刻意去考虑所谓“绘画性”,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并非形式、色彩、比例……最重要的是什么?
方:
最重要的是能够对得起自己,尽可能把自己的生活状态,以及作为一个人的痛感,和作品揉合在一起,而不是两层皮。我做不了作品和人生没有关系的艺术。
因为死亡在前方等待着所有人,所以无论一个人过怎样的人生,他都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如果艺术与生命的体验没有深度地、刻骨铭心地结合,只是一个表皮,我觉得是很可惜的。
Hi:
那你如何看待那些理性、不含感情色彩的冷抽象作品?
方:
我觉得太伟大了,能够抽离出人性,以超越的视角和逻辑的思维创作,很了不起。但我的创作则是一直植根于现实,就好像地上的爬行动物一样,不受伤,不被打击,表达不出那种状态。
方力钧《2023夏》80×36cm布面油画2023
Hi:
你在采访中提到“有时候‘新一代’只是一个修辞幻境”,在你看来,新一代的“新”与什么有关?
方:
很多人认为艺术无用,我认为艺术的作品是特别大的。它的作品就在于拓展精神和想象的边界。
如果我们把自己想象成小动物,整天被圈在一个小笼子里,多么可怜。但身体上的牢笼终究是可见的,不可见的精神层面的牢笼有多少?如果艺术能够察觉并突破这些桎梏,是不是对世界的贡献?
无论从材料、技术、思想、想象的领域,都应该有所质疑和有所突破。最怕的是墨守陈规,或者干脆丧失拓展边界的欲望和动力,如果这样还自称创造性的人才,我认为不符合职业操守。
方力钧《2013-2020》43.5×37.5cm纸本水墨2020
Hi:
在你看来,拓展边界的欲望的丧失,是大环境的影响,还是个人原因?
方:
当然有历史、社会和环境的原因,但生命毕竟是属于你个人的,为你自己这条命,得活出点花样来,让它舒服、幸福一点,所以得更加努力一点。我比较认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说法,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照顾好,我不相信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能够爱群体、爱家人或者爱社会。
Hi:
除了创作以外,你还是好几所学校的特聘教授,之前还开过餐厅,演过电影……这是所谓的“体验生活”吗?
方:
如果把艺术创作当成一个独立存在的系统,拒绝其他的经验、能量和滋养,那么它死亡的速度会很快;但若把艺术创作当作社会的一个局部,那么创作的灵感就会从四面八方而来,具有无限的可能。这一点想通了之后,其实艺术问题和生活问题没什么分别。
Hi:
目前最滋养你的事情是什么?
方:
就是正常地做一个人。不会去刻意找麻烦或找事儿,但麻烦和事儿终究你也逃不掉。
方力钧《2023》30×40cm布面油画2023
方力钧《2023》40×50cm布面油画2023
Hi:
每天的日常是怎样的?
方:
最近儿子从欧洲回来,他精力特
别充沛,早上6点闹钟就把我吵醒了。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喝足够的水,煮茶的过程中画画或写东西,9点左右吃早点。吃完早点后收拾收拾继续画画或写东西,吃午饭。最近下午喜欢去潮白河游泳,游个20分钟,回家睡一觉起来继续工作。
见朋友一般都安排在5点以后,朋友来了就喝酒,喝酒的时间比较长,往酒桌上一坐常常就是7个小时。
Hi:
你很看重工作量的积累?
方:
在结果出现之前,艺术家要做大量案头的,或者说系统性的工作。我认为艺术创作是用标准化的程序系统抓住飘渺不定的动态和瞬间,有点像射击。如果射击运动员没有程序性的打法,只是靠蒙,你可以想象是什么结果。
Hi:
你提到“早期的作品中有具体的对抗对象,现在对抗的因素都变成隐形的了”,现在对抗的是什么?
方:
做了一辈子画家,难免会总结出一些方法论,很多动作是靠着惯性,好像觉得天经地义。但这就是盲区,无论做人还是做艺术,都需要和盲区对抗。
举个例子,中国妇女缠足的历史长达千年,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陋习,却能存在这么久。而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中,有多少是比裹小脚还要痛心和残酷的约束或欺骗,却依靠着惯性运转下去。社会如此,艺术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