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烟雨朦胧的江面之上,一大片草船就像即将靠近猎物的响尾蛇,正在逆着呼啸而过的江风缓缓行动。突然,彷佛听到了什么号令,江上凛冽寒风的呼啸迅速被草船上所发出的战鼓声和呐喊声掩过,引得江水对面,也迅速传来阵阵战鼓。
就在这战鼓的间隙,数万只弓箭组成的箭雨遮天蔽日,从江对面朝行进的小船射来……
影视剧中的诸葛亮“草船借箭”
没错,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草船借箭”。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凭此一役,不仅免遭周瑜因嫉妒而起的暗算,反而为孙刘联军补充了军备,可谓一举两得。虽然“草船借箭”的故事设计得异常巧妙,聪明的读者却也不免产生疑问——诸葛亮草船借箭时,曹操为什么不放一只火箭呢?
诸葛亮or孙权:草船借箭的故事
作为一部文学作品,《三国演义》中有很多虚构的成分,例如曹操并未刺杀董卓、关羽也未曾过五关斩六将、张飞并非不通文化的粗野武夫等。除了这类虚构故事以外,还有些颇具移花接木色彩的故事,例如鞭打督邮的不是张飞,而是刘备;斩杀华雄的不是关羽,而是孙坚;出计火烧博望坡的不是诸葛亮,而是刘备等。
那么,《三国演义》中脍炙人口的“草船借箭”是真的吗?出计“草船借箭”的人,又真的是诸葛亮吗?
在《三国演义》中,东吴大都督欲笼络诸葛亮而不得,在攘除后患和嫉妒心理的作用下,要求诸葛亮在十日内凑足十万支箭,并促使诸葛亮立下军令状,以为日后的东吴大业扫清障碍。虽然罗贯中把这段故事描绘得扣人心弦,有趣的是,在正儿八经的史书《魏略》中,“草船借箭”的故事主人公却并不是诸葛亮,也不是周瑜,而是东吴的领导人孙权。
按照《魏略》记载,曹操虽在赤壁之战中战败,但仍然占据着襄阳,不仅实力仍在众诸侯之上,还掌握着南下的主动权。几年的时间内,曹操击破了西凉的韩遂、马超,逐步稳定了后方,公元213年(建安十八年,也即赤壁之战五年后)他再次伐吴,与孙权对峙于濡须口(今安徽曹县)两岸。在对峙间,《魏略》云:
“权乘大船来观军,公使弓弩乱发,箭著其船,船偏重将覆,权因回船,复以一面受箭,箭均船平,乃还”。
这段话的意思是,正在曹操与孙权对峙时,孙权竟大摇大摆地乘坐大船来视察曹操的水军。由于曹操军队水战水平不佳,此前屡有败阵,在不知地方虚实的情况下,曹操下令弓弩齐射,箭矢射在孙权的船上,使得船身受箭的一面受力太多,即将倾倒。眼看大船即将倾倒,孙权令部下调转船身,使得另一面也同样受箭,直到两面平衡,这才没翻船,回到了自家营寨。
实际上,在史籍中,最接近“草船借箭”的故事,乃是“草人借箭”,出自《资治通鉴》,记载的是唐将张巡的故事。《资治通鉴》云:
“城中矢尽,巡缚藁为人千余,被以黑衣,夜缒城下,潮兵争射之,久乃知其藁人;得矢数十万。”
这段话写的是安史之乱中,唐将张巡守城的故事。具体而言,张巡在守城时,用完了城中箭矢,便令手下士兵做了千余个草人,给它们裹上黑衣,在夜晚悬放城下。看到这一场景,敌方将领令狐潮不敢轻举妄动,手下的兵士争先恐后以弓箭射之,射了很久才知道放下来的是草人,但后悔为时已晚,因为张巡的军士已经“草人借箭”了数十万。
从以上的故事中我们得知,所谓的“草船借箭”并非孙权有意为之,而是为避免自己的船只倾覆,不得已的做法。实际上,历史中真正的“草人借箭”桥段要到唐代才有,《三国演义》巧妙地将孙权之事与张巡之事结合,并把故事的主人公换成了诸葛亮,为《三国演义》增添了不少戏剧性和趣味性,也不失为一例成功的改编。
实际上,在三国正史中,孙权“草船借箭”的桥段,还引出许多耳熟能详的典故。例如,正是在濡须对峙期间,曹操观看孙权军阵时,发出了“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慨。
不唯如此,随着对峙期的加长,不识水战的魏军不仅军心涣散,还染上了疫病,战斗力严重下降。孙权得知后,给曹操写信道:“春水方生,公宜速去”,结果曹操果然退兵。
不过,“草船借箭”的人虽然不是诸葛亮,我们的问题似乎还可以成立——
为什么在孙权乘大船观看魏军水阵时,曹操不令魏军放火矢呢?
火矢简史
史籍中最早可见有关火矢的记载,在《墨子·备城门》中,云:
“城上为攒火,矢长以城高下为度,置火亓末。”
这段记载同时提到了“火”“矢”二字,我们却不知“攒火”为何物。特别是所谓“矢长以城高下为度”,如果把“矢”解释为箭矢,则“矢长以城高下为度”就显得十分不合逻辑,因为城墙的高度显然要大于箭矢的长度。在一些史家看来,这里的“矢长”可能是“夫长”,这样一来,火矢便成了火竿,与箭矢没有什么关系了。
火矢
除了《墨子·备城门》,在《周礼·夏官·司弓矢》中,则可见有关火矢的确切记载:
“凡矢,枉矢、絜矢利火射,用诸守城、车战”。(郑玄注:“枉矢者,取名变星,飞行有光,今之飞矛是也。”)
由于《周礼》成书至迟在汉代,说明至少在西汉时已经有用“火射”的弓箭“枉矢”。因此,既然火矢已经存在,在孙权乘坐大船去刺探曹军水军军情时,曹操完全可以射出火矢。然而,曹操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首先,虽然历史上有关火矢的记载最早可追溯至《周礼》,但火矢在实战之中的正式运用,要晚到宋代之后。例如,在《宋史》中,便有记载,宋太祖开宝三年(970年)五月:
“兵部令史冯继昇等进火箭法,命试验,且赐衣物、束帛。”
到了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年)八月:
“神卫水军队长唐福献亲制火箭、火球、火蒺藜”
真宗年间,可以制造火矢的不止神卫水军一家,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还有冀州团练使石普。记载中可见,火矢在宋代时已经成为弓箭作战的常规武器。对冯继昇、唐福献和石普所制造的这类“火矢”,在《武经总要》中,明确记载其形制。根据《武经总要》的论述,宋代的火矢,主要有两种形制,一是在箭首放置火药,二是在镞后放置火药(“火箭,施火药于箭首,弓弩通用之,其缚药轻重以弓力为准”;“火药箭,则如桦皮羽,以火药五两贯镞后,燔而发之”)。总而言之:(火矢)“凡燔积聚应可燔之物,并用火箭射之,或弓或弩或床子弩,度远近放之”宋代时,不仅出现了大量有关火矢的记载,还详细描述了火矢参与实战的情况。据《三朝北盟汇编》引《避戎夜话》的记载,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当金兵南下直捣汴京时,汴京守军就用火矢与金兵展开激战。在这场保卫战中,宋军统制姚仲友建议在汴京的城东壁布防500人,每人发火矢20支,干矢50支,并在城墙上布置火盆,每个火盆内烧铁锥10个,以供20名火箭手发射火矢。
将火矢运用于实战方面,除了用火矢守城,在宋代,也可见用火矢进行水战的记载。从中可知,火矢用于水战的作战效果的确很好。例如,在《宋会要辑稿》中,就记载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监察御史林元平向朝廷建议造船以防东南沿海贼寇时,建议在水军战船中加载火矢的建议。
至于实战,根据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到了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工部尚书苏保衡曾率军队从海路南下攻打临安,结果在苏保衡大军行至密州胶县陈家岛(也即今胶州湾)时,遭到宋将李宝军的袭击,“宝命火箭射之,烟焰随发,烧廷数百艘”,导致金兵船只被焚,折损大半。
由此可见,水战中,火矢确实能够发挥比较好的效果。
至于在孙权大摇大摆地跑去“参观”魏军水军时,魏军为何不放火矢,除了考虑到三国时期火矢并未大规模运用到实战中,还有许多军事上的原因。
首先,在《三朝北盟汇编》引《避戎夜话》的记载中,我们不难看出,在运用火矢之前,军队必须先准备点火装置。正因如此,在宋金激战的汴京城中,由于宋人早就知道金人入侵,便在城墙上布置了火盆和烧铁锥。即便早有准备,宋军所布置的点火战备也只够20名火箭手同时发射火矢,可见,火矢准备的成本之高。有关火矢制作成本的问题,在《武经总要》的相关记载中也有体现。书中认为,火矢的制作要在普通箭头上或箭镞后绑缚易燃物,然后再进行点燃,以达到焚烧敌军的效果。然而,由于点燃火矢所需的油、火需求量大且不易运输,往往需要就地制作,在遭遇战和偷袭战中很难发挥作用。如此,即使在三国时期火矢已经被应用,由于魏军不可能料到孙权会亲自出寨观察曹操水军,他们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火矢,也就无从放矢了。
除了军备制作成本较高,难以大规模运用外,火矢也有难以精确瞄准目标的缺点。根据《武经总要》记载,火矢制备需要“凡燔积聚应可燔之物”,由于箭矢在绑缚可燃物后容易改变飞行轨迹,因此需要“缚药轻重以弓力为准”且“度远近放之”。
这些记载表明,相较于普通的干矢来说,火矢的命中更加难以把握。此外,由于火矢绑缚可燃物会导致穿透力减弱,最好用以焚烧特定作战单位(如谷仓等辎重单位),而非用以直接射杀敌军,因为如果距离掌握不好,火矢有可能会在未靠近敌方对战单位之前便落入水中,失去应有的作战效果。
总之,火矢用于实战时还需要考虑具体情况,像游戏《全面战争:三国》之中的“燃火投矢”一般可直接命中敌方的完美抛物线,则近似神话传说了。
总而言之,即使从严肃历史的角度观察,“草船借箭”的故事发生时,魏军不放火矢也是有迹可循的。当然,作为《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在描写“草船借箭”的故事时未必有如上考虑,但这不妨碍我们讨论一点有关火矢的历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