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钱钟书和亲友,右一为钱钟书先生,中为妻子杨绛先生
一
1949年,面对改朝换代的变革,钱锺书夫妇最终选择留在大陆。杨绛说:“解放前,我们是读过大量反苏小说的。但我们不愿远走他乡去当二等公民,仰洋人鼻息。我们爱祖国的语言文化,也不愿用外文创作,所以在世局嬗变之际选择留下。谣言传说共产党要‘杀四十五岁以上的知识分子’,凭常情可以否定,或只算我们‘短命死矣’,不愿离开父母之邦。这是实话实说。”
“我们发现新中国并不像反苏小说中所说的。我们既然只求‘坐冷板’,端上‘金银饭碗’生活无忧,有书可读,还要求什么呢?”“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其实早在1948年,香港大学就曾约钱锺书去任文学院院长,1949年,杭立武邀他去台湾大学任教授,朱家骅许给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牛津大学也约他去任Reader,但他们都不愿离开大陆这片故土,以最坏的打算留在国内,以最低的要求求生于新中国,所以结果往往使他们有“始愿不及此”之感。
1949年8月26日,钱锺书从上海抵达清华。工作一年后,在清华同学乔冠华的介绍下,他被调往翻译《毛选》委员会工作。钱锺书不是中共党员,获得如此极具政治意义的工作,在当时一般人眼中无疑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在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抬升了钱锺书的政治地位,给他增加了一层保护膜。1951年“三反”运动开始后,钱锺书在城里参加了“洗澡”运动,“洗了一个中盆澡”,还回清华学习,参加各式会议,最后顺利过关。
一位党代表和钱锺书握手说:“党信任你。”1952年院系调整,夫妇两人同被调任文学研究所外文组研究员,暂属北大,后划人中科院(后转为中国社科院)。钱锺书调离教学岗位,对他来说并非坏事。美国的胡志德说:“如果一直教书,那么他的尖锐辞锋和那刺人风格,在政治斗争中,必定会被狂热的学生取其所需地改造成用来攻击他自己的武器。”
翻译《毛选》工作于1954年底告一段落,钱锺书回文学研究所工作。他本该进外文组工作,可是这个组已经满了,郑振铎就借调他到古典组,要他选注宋诗。为了少犯错误、沾染是非,他们变得“离群索居”,日常就在家里工作,每月汇报工作进程。1956年9月,中共八大召开,成批的大教授担任了外事翻译,其中定稿由钱锺书掌舵。
这期间有关钱锺书“黑材料”一事不得不提。思想改造运动过后,相当一批知识分子要求入党,北大教师也不例外,他们频频向组织汇报个人思想,反映他人情况,要求入党。中共也考虑吸收一批知识分子入党。这时传言周扬曾问过何其芳:“为什么不发展钱锺书入党?”钱锺书听闻此说之后,惴惴不安,发愁不已,生怕组织找他谈话,思想遂产生负担。
但就在上级主管部门领导示意文研所发展钱锺书入党不久,一份反映他“思想反动”、“政治历史复杂”的“黑材料”,出现在文研所党政领导的案头,一下子使他成了北大反动教授的典型。钱锺书入党之事戛然而止。这份“黑材料”是1955年肃反运动中,新北大背靠背搜集的知识分子政治排队材料,后被收入高等教育部报送中央的关于北京大学的情况简报中,题为《北京大学典型调查材料》,供高层参考。
材料中,记载了钱锺书多种“反动言论”,如说他解放前和美国间谍特务及清华特务关系密切,曾见过蒋介石,为他译《中国之命运》,解放后散布反苏反共和污蔑毛泽东的话云云。这份未经查证的材料,在钱锺书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装进了他的人事档案。1956年1月,在中央召开全国知识分子问题会议期间,该材料又被印发给与会者参考。钱锺书的反动名声,由此越传越广。这份材料直到“文化大革命”初期别人写他的大字报他本人才知道。
关于发展钱锺书入党,据说他的清华同学胡乔木就多次动员他加入中国共产党,而他总是感叹不已,认为自己不符合共产党员的标准。不仅是共产党要统战他,当年国民党也曾争取过。说是朱家骅曾游说介绍他加入国民党,也被他拒绝了。
二
1957年的春天,天气异常。京城里病毒肆虐。流感流行。
就在这个早春时节,杨绛说钱锺书被请到中南海,亲耳听到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他可能参加了3月份的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当时多数知识分子都认为毛泽东决定发动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号召鸣放是真心诚意的,感到很兴奋。但即使如此,像钱锺书这类知识分子,对形势的认识仍保持了足够的冷静和保留。
初春时节,天寒料峭,钱锺书心里惦记着父亲钱基博的病,冒着严寒,来到武昌。对当时的社会政治情势,他似有预料,在这一年写下的《赴鄂道中》诗五首最后两首中,他写道:
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
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碾懑雷。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
杨绛说后两首诗寄寓了钱锺书对当时情形的感受。“脱叶”两句尤其形象地表现了“放”而将“收”前夕知识分子的惶惑心理。钱锺书曾在1986年4月把这两首诗写赠与钱基博的学生吴忠匡,以纪念吴在“反右运动”里的遭遇。
4月,中共中央正式号召党外人士“帮助党整风”。文学所内立即组织号召鸣放。但钱锺书并不“买账”,依旧“咬紧牙关”。
5月,他的叔叔钱孙卿正参加全国人大会议。当时有部分民主人士代表的座谈会,钱孙卿十分犹豫是否要提意见,就召集在京亲戚商议。大家意见纷纭,钱锺书夫妇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听着。但在最后,钱锺书很坚决地说:“根本就不要说。”
6月,“反右”开始。钱锺书的众多师友和亲属纷纷落网。文学界的冯雪峰、周勃、陈涌、何直等相继落马。家人中钱孙卿、许景渊、钱锺汉、钱锺毅都被划为“右派”,钱基博受到批判。
文学研究所内形势复杂,人心浮动,此时已展开了激烈的鸣放、辩论和批判,如从12月10日至27日,历时十八日,文学所内大小辩论会开了无数次,在所内形成了三大派别:系统派、当前派和并重派。这时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已脱稿,并在这一年发表了其中的十篇《宋代诗人短论》和《序言》,虽然他在1957年6月写的《序言》中引用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但是该书照样受到批判。
后来他在香港版宋诗选注前言中说:“在当时学术界的大气压力下。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结果就像在两个凳子的间隙里坐了个落空,或宋代常语所谓‘半间不架’。”余英时认为“他不能不引几句‘语录’作挡箭牌,而他的征引的方式也实在轻描淡写到了最大限度”。其实这本书出版后受到很多人的好评,如胡乔木和周扬当时都有称赞的话;而小川环树的高度评价,更是很快扭转了批评的方向。
对于反右派运动,钱锺书夫妇本以为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足为奇,直到运动结束,才知道右派的严重。据杨绛说,运动总结时,他们“很正确很诚实地”说:“对右派言论有共鸣。”不知此话对何人总结。在当时的特殊气候下,以他两人的个性,敢对组织承认右派言论吗?
总的来说,钱锺书有惊无险地度过了1957年,并没有被戴上右派的帽子。
三
钱锺书为什么没有被打成右派?与晚年杨绛关系密切的吴学昭曾撰有《钱锺书为什么没有被划成右派》一文,大量引述杨绛的文字(实际上就是转达杨的观点)。
杨绛说:“钱锺书凭什么应该是右派分子呀?1957年大鸣大放,他没说一句错话,说的全都正确,却也不是违心之谈,凭什么该是右派呢?无非凭那份黑材料,认定他是‘全国最反动的知识分子’,还有别的理由吗?”“我们也见到共产党确为人民办了好事。经过三反、思想改造运动,真以为人都变得没有人性了。心上害怕,看了大字报,原来一点没变。只要知道人性未改,我们就很称心。”“我们从未参加过‘大合唱’,鸣放也是‘大合唱’,这回是大合唱骂共产党。我们不参与‘大合唱’,完全是自然的。”本文摘自《文汇读书周报》2014年3月7日第15版作者:钱之俊原题为:钱锺书为什么没有被打成右派?来源:文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