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和他的猫劝你看到最后。
1192年农历11月4日夜,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风月轩”内诞生了一首被写进今天高中语文课本的诗作。其中那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你要说不会背,铁马都不信。
南宋 陆游书尺牍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当晚入梦前,陆游其实还作了一首七言绝句,安在同一诗题下。它虽不如它“弟弟”那么脍炙人口、迸发出惊人的爱国激情,某种程度上却更贴近“真实的”陆游。也因为有它,才不至辜负了“风月轩”的美名(两年前66岁的陆游因“喜论恢复”被罢归山阴老家,决意从此只问风月)。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一
南宋 佚名 狸奴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那是一个山雨骤来的黄昏。远远望去,窗棂的薄纸在微光中闪烁着一人一猫的影子。屋内,主人早晨从若耶溪边拾得的小束干柴跳动着柔和的火焰。加之身上裹着毛毡,任屋外如何翻江倒海,有多少凄风冷雨,都无法让这一人一猫苦恼。大不了不出门就是了,天公能奈我何。
那时候的足不出户,还是一种温馨的自足。
“我与狸奴不出门”你或许也听过,那问题来了:陪着陆游烤火不出门的狸奴叫什么名字?八九不离十是“雪儿”。
清 闵贞 耄耋图 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似虎能缘木,如驹不伏辕。
但知空鼠穴,无意为鱼餐。
薄荷时时醉,氍毹夜夜温。
前生旧童子,伴我老山村。
陆游《得猫于近村以雪儿名之戏为作诗》
这首诗作于一年前的秋天,当时陆游从邻近村户那里得到了一只猫,大概浑身洁白,故名。雪儿是只高风亮节的狠猫,上天入地捉光了老鼠,犒劳的鱼肉却瞧都不瞧一眼。大概是随了主人,性爱“饮酒”(《本草衍义》:薄荷,猫食之即醉),醉了就裹着毛毡入睡。难怪陆游会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老天赐给我养老作伴的“前世旧童子”?
陆游爱猫如狂,一辈子写了十数首与猫(宋人称狸奴)相关的诗作。而在他散落的漫长的宦游与闲居生涯里,从来没有像这次写得那样频繁的。
一年后他又得到了一只战斗力更强的“粉鼻”(《赠粉鼻》:连夕狸奴磔鼠频,怒髯噀血护残囷),它和雪儿一起扫尽了陆游家的鼠患。
雪儿和粉鼻是幸运的,虽然捉鼠辛苦,陆游却也待他们不薄,顿顿有鱼有肉,天冷了还能裹着被子烤火。不知道当时的陆游是否还会想起9年前的那只跟着他过苦日子的“糟糠之猫”。
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
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
陆游《赠猫》
南宋 李迪 狸奴小影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1183年的冬天,陆游用一袋盐的聘礼迎娶了一只小狸奴。宋人得猫,往往有娶妻的仪式感。吴语中读盐为缘,所以婚嫁中都以盐与头发为赠,寓意“有缘法”。北宋黄庭坚是江西人,聘礼虽不用盐,也要“买鱼穿柳聘衔蝉”(出自《乞猫》,这里聘礼是用柳条串起的鲜鱼,衔蝉则是猫在古代另一种称呼)。
那年陆游同样是刚被弹劾离开官场,罪名是“不自检饬”。在家日子过得凄苦,没钱买菜只能自己动手,五首《蔬园杂咏》就作于当时。
清 石涛 山芋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陆生昼卧腹便便,叹息何时食万钱。
莫诮蹲鸱少风味,赖渠撑拄过凶年。
陆游《蔬园杂咏之芋》
自己白天躺着减少消耗,靠着吃芋头(蹲dūn鸱chī即大芋)度日,迎娶进门的小狸奴也只能跟着过“寒无毡坐食无鱼”的清苦生活。尽管如此,它还是尽到了“尽护山房万卷书”的职责。
和初恋唐婉一样,那只最早的小狸奴没有雪儿和粉鼻的好命。“嫁入”陆家的第三年,陆游就被重新启用,往严州赴任。即使小狸奴一直活着陪伴在陆游身边,安定下来过上好日子也是9年后的事了。
1209年,也就是南宋朝廷签下“嘉定和议”的第二年冬天,85岁的陆游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作为对儿子们的临终嘱咐。而在作这首绝笔诗前不久,他也写下了人生的最后一首《赠猫》:
执鼠无功元不劾,一箪鱼饭以时来。
看君终日常安卧,何事纷纷去又回。
不知道小狸奴,雪儿和粉鼻是否还在?或许已经老得动不了了。所以连老鼠也抓不到,只知道按时到点吃鱼饭,吃饱了就躺卧着,漫无目的在屋子里转悠,消磨最后的时光。
有人说陆游是在以“懒猫”为喻,暗讽那些尸位素餐、无所作为的朝廷官僚。或许吧。但我想,它们跟着陆游很久了,从小狸奴变成了老猫,这本就是生命的必然。就像是它们的主人一样:
放翁的一生百折不摧,与天斗与人斗到头来竟是一场空。临终回看,到底“为何纷纷去又回”?
不过“一箪鱼饭以时来”。
-参考文献-
黄庭坚《山谷诗集注》
陆游《剑南诗稿校注》
脱脱等《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