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身体对细节的苛刻,让外国人也感到麻烦得不得了。
舞者就得把自己放在刀锋上磨砺。这种理念延伸到陶冶的每一部作品里,他将舞蹈以严苛的条件限制在一个狭窄的界面内,然后通过这狭窄的通道来获得某种广阔。
陶冶对每一部作品都有地狱式的要求,且每一种“地狱”都不尽相同,这吓走了不少慕名而来的年轻舞者,因为他的训练方法、标准都超出常人的承受力,最后能留下来并且完整展示出舞蹈本身的人,几近脱胎换骨。
这对舞者的挑战几乎可以说非常“不人道”,只有经历过极为严酷的磨炼、身体条件极高的人,才能将陶身体的舞蹈表达得形神合一,在这点上,段妮是一位英雄。作为国内一流舞者的段妮,既是陶冶的妻子,也是最能够将他的创作发挥到极致的人。
其实强调一种更高的秩序并非缺乏人性,因为人性不是浅薄地指向叙事或者情绪,而是去积极思考如何面对真相的残酷。
除了舞蹈动作本身,对于舞台效果、服装、灯光的要求,陶冶同样苛刻:灯光的色感、光晕的效果、噪音的有无、旋转时间等,都要符合要求;每块地胶,每块幕布,每一个灯跟灯的位置,都需要做非常决绝的减法——地板要干净,色彩和色彩要拼接在一起,地胶不能有一点脏,灯跟灯之间确定距离,光打下去的高度计算好,一盏灯跟另一盏灯怎么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色系,都不能含糊。
就是这样一个麻烦至极的团,在国外也经常让外国人受不了。但是陶冶拒绝妥协,他就是这样苛求完美。
一个初次观看的观众未必能注意到这些细碎的事,可对舞蹈家来说,就是这一个接一个的细节最后构成了一部作品的质感。
陶身体的舞蹈坚硬到难以消化,它对观众并非那么友好。
陶身体呈现的理性、严苛、反省、洞察力,是一些现代舞创作里稀缺的品质,而正是后者放大了普通观众对于现代舞晦涩的印象。实质上,抽象并不等于无以名状,抽象应该是对具象世界理智清晰的提炼。
陶冶尽可能地剔除舞蹈的杂质,尤其是那种泛滥空洞的情绪,他用身体本身来抵抗这空洞。在作品《4》中,他甚至让舞者面涂黑墨,连表情也剔除掉了。舞台音乐灯光都遵循着同样的调性,最后作品呈现出结实的骨架,毫无做作之态。
巴赫是陶冶最爱的音乐家之一,某种程度上,巴赫不是在创作旋律而是在创建结构,这种偏好能从陶冶的舞蹈中看出来——所有作品都在强调逻辑性。
不仅对舞者,陶身体的舞蹈对观众同样是挑战,它挑战舞者身体意志的极限、思考的逻辑,挑战观众能否从日常生活的松弛、轻浮中脱离,以舞蹈作为媒介,对自我进行清醒的观照。
这样的作品坚硬到在目前很难被消费和消化,尽管它对观众实际上并没那么友好,但这些舞蹈如此真诚,它能够深入到你的血液里,逼迫着你开始观望自己。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产生、接收轻飘飘的情感,消费多了,以为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轻浮、矫饰,充斥着大量垃圾信息,还以为自己知晓甚多。那些重的、剥离皮肉的存在,需要花时间的事物,一定会让人退缩,缩回一个舒服的生活里去,变成一个垃圾信息和垃圾食物造就的超级胖子。
观看真诚的创作是一条不太轻松的路,不管它以舞蹈、影像还是文字的面貌出现,它都力图将你从现代社会造就的舒适中揪出去。这是现代及之后的艺术存在的根基,它从开始就具备一种批判性,它不能是一个献媚的状态,有时一段创作发生,也不是为了跟他人发生什么交流。
回到现代舞这里,它观望身体,是为了对抗自我、批判自我而存在,它并非不痛不痒的安慰,它得是手术刀,也得是药方,用陶冶的话概括,现代舞就应该是,非常毒的一颗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