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和煦阳光,透过殷墟博物馆宽大的穹顶天窗倾泻而下,整个中空大堂的灰白色壁砖,折射出炫目的亮色,仿佛是猛然打开月光宝盒的那一瞬。
盘旋在馆顶中央的,是一只俯瞰众生的大鸟,通体玉白。大鸟奋力舒展双翅尾翼,头尾几近360度的触碰。
导游小姐姐说,这只鸟的形象,由妇好墓出土的一件精美玉器实物演化而来,是一只“凤凰”。记者便问这是否暗合着“玄鸟生商”的意思,导游小姐姐迟疑了一下,说“也可能吧”。
一只鸟蛋引发的王朝革命
从公元前841年西周开始,中国历史有了确切可查的纪年。在此之前,时间堆积起的迷雾过于浓厚。
传说还是在遥远的三皇五帝蛮荒时期,五帝之一帝喾(音酷)的妃子简狄。有次在河里洗澡,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燕子,在岸边下了一个蛋。简狄神使鬼差抓起来就给吃了,结果就怀上了。
这种君权神授的离奇杜撰,后世历代史籍屡见不鲜。比如周人的老祖母姜嫄,是踩了大脚印有了身孕。司马迁《史记秦本纪》开篇就说“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又一个吃鸟蛋怀孕的。
有意思的是,在建州女真的上古传说中,也有女子与飞鸟有缘而诞下满族始祖布库里雍顺的传说。只不过洗澡的地方,改在了长白山。
后世学者普遍认为,此类神话,源自古老先民由生殖崇拜向图腾崇拜过渡时期对自然力量的崇拜。
盘旋在殷商博物馆屋顶的那一大只,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玄鸟”?
“不是。”安阳市文物局文化遗产与文物保护及考古研究专员于成龙博士,给了大象新闻记者斩钉截铁地回答。
大象新闻记者(左)采访于成龙博士
于成龙说,所谓“玄鸟”,在古代典籍及历代训诂中,“就是燕子,不存在争议。”
不管怎么说,吃了燕子蛋而有了身孕的简狄,生了。孩子叫契(音谢),身为“帝二代”,契曾做过舜时的“教育部长”,还曾任大禹的“民政部长”。因劳苦功高,据说后来有了自己的封地,还被赐姓“子”。
在殷墟博物馆新馆至高处,除了那只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鸟,入口处大堂顶端,还悬着一个黑色的甲骨文大字——“子”。高悬的黑色“子”字,与盘旋的白色神鸟,遥相呼应。
这个“子”字,到底是不是商族人的姓,于成龙博士的回答也是否定的。
他的原话是:“凡是学术上不确定的,我不会回答。”
盘旋在殷墟博物馆穹顶中央的神鸟
类似“出家人不打诳语”,谨慎的考古学者,很少去渲染过于荒诞的神话,也甚少去争辩无法证实或证伪的文献。
而历代史书的记载,便显得开放得多。史载,汤,姓子,名履,字汤,别名太乙,后世尊称成汤、商汤。甚至有好事者考证他就是太乙真人的原型,也就是哪吒的师傅。在饺子导演的《魔童降世》卡通片里,太乙真人完全没了嶙峋清奇的道骨仙风,浑然一个嗜酒如命的滑稽大胖子。
汤的时候,已经有了邦国组织。最终,在“中华第一厨子”尹伊的辅佐下,汤在夏桀时期造了反。
夏商决战于鸣条。
在殷墟博物馆新馆,在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馆,都能看到鸣条之战的巨型汉白玉浮雕,都是气派的工艺大制作。而鸣条在哪,史学界说法不一,至少有10种,遍及山西、山东、河南多地。但结果一致——夏亡。
公元前17世纪鸣条一声炮响,史称“商汤革命”。自此打破了王权世袭的独家垄断,中国历史也开始了“皇帝轮流做,明天到俺家”的轮回。中国历史上第二个王朝,也是信史可证的第一个王朝——商朝,正式登场。
商朝取代了夏朝,定都于亳。这个亳,可能就是今天的郑州。
可能是。
像燕子一样不停搬家
当下颇受大众追捧的通俗读物《半小时漫画中国史》,认为“商朝的历史就是鸟的一生”:从汤到纣,商王朝共传17世31王。自“商汤革命”是一飞冲天,至“盘庚迁殷”在不断迁徙,到“武丁中兴”为展翅高飞,最后到了纣王便折翼坠陨。
这里不妨把目光放得再远一些,事实上从契开始,在发动革命成为王朝之前的先商时期,商作为一个族群,至14代汤,其势力范围就迁徙过6次。
殷墟博物馆内的甲骨文释例
“阿汤哥”之后的商王朝,从第11任“大当家”中丁开始,步入内忧外患,出现了“九世之乱”,其间也是多次迁都,史载“中丁迁于隞,河亶甲居阳,祖乙迁于邢,南庚迁于奄”。
通往殷墟博物馆新馆的门前大广场,开阔地段一马平川,正中央有一条长度百余米的地理图,如同一条引人入胜的时光隧道。不规则的青石地表浮雕,镶嵌在时间长河一样的碎石间。每隔一段,便会出现一位商王的大名,从契,一直到帝辛纣王。
其间有一位商王,名叫王亥,于成龙博士特意提到了他。因为王亥的出场方式,的确比较拉风。
《山海经大荒东经》这样描述他的亮相:两手拿一只大鸟,认真端详之后,一口咬掉了鸟头。“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
作为先商时期的一位王,王亥被追认为商王朝的3位高祖之一,也被后世追认为做买卖的先祖。他的盛名,在安阳不太显赫,在商丘却如日中天,甚至被奉为财神爷。传说中“驯马服牛贸易四方”的,就是他老人家。
还有王亥名字里的这个“亥”字,据考证其甲骨文和鸟有关,作为单一的象形字,就像一只手拿着一只鸟。当然,“亥”字还有其他象形解法,有专家认为是竹根,也有人认为是褪了毛的猪。
甲骨文中的王亥
奇怪的是,王亥为啥非得跟一只鸟过不去。
于是又有人考证,说上古时期的占卜方法,多了去了,不仅仅只有钻甲骨勘查裂痕一种手法。除了龟甲和牛骨,还有一种“鸟占”。甲骨文中的“唯”字,就是一张嘴或者一件容器和鸟的组合。也就是说,王亥使劲咬下鸟头,不是因为饥不择食饿疯了,而是在严肃认真地处理一件鸟的骨骼,然后把它吐到铸有祷词的容器中,占卜下一步的贸易行动。
逢事必问鬼神,是商人族群包括最早的生意人,有所行动前的通行做法。
至于商人族群为啥搬家上瘾,也有着多种较为主流的说法。一说是黄河泛滥改道,大家为了安居乐业,被迫上岸,不断向高地转移。但这种说法也有缺陷,因为商王朝的迁都实在过于频繁,且上蹿下跳,与黄河发洪水的频率轨迹并不完全吻合;另一说法是,商王朝每次迁徙,都与其开疆拓土有关。当时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要打压,也有周边不听话的小方国要平定。于是,战争指向到哪里,王朝就会来一场全民总动员,国都也就迁到哪里。
也有学者指出,商王朝国都的迁徙路线,与当时铜、铅、锡的矿产源地和冶炼基地相呼应。
按照这个假设,商王朝的迁徙,就像买卖人在追求利益最大化,应该是为了提升生产力和战斗力。
应该是。
“夜猫子”和鸟爪子
说到战斗力,在与殷墟博物馆新馆一河之隔的殷墟宫殿宗庙遗址里,可以看到一尊身披盔甲手持斧钺威风凛凛的女将塑像。
殷墟宫殿宗庙遗址的前身,是建于2005年的殷墟博物馆,相对于今年2月才开馆的新馆,现今大多数人习惯称之为“老馆”。
殷墟博物馆新馆
老馆的筹建是为了配合2006年的申遗,多少有点“萝卜快了不洗泥”。加上展馆主区建在地下,表面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公园。入夜时分,老馆门前空地,便成了广场舞大妈一显身手的阵地。
伴着激昂的现代广场舞曲,夜游老馆别有一番滋味。穿过五彩斑斓的大型甲骨文灯饰,远远便可看到妇好的塑像,相伴的巨石上,用甲骨文镌刻着“王后”“母亲”“女将”3个称谓。
相当多的文物,已经从老馆搬到了新馆,或者外出巡展,以致现今的墓穴展馆中没有了太多的“嚼头”。
殷墟宫殿宗庙遗址妇好像
夜幕拉紧之后,妇好墓不大的“门头”上,会利用现代声光电高科技,上演一场古今对话式的穿越活剧,让这位女将军形象,从支离破碎的骨片文字中破译成形,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感性,几乎触手可及。
在妇好墓出土的众多青铜文物中,样子颇为炫酷的,有一对鸮(音肖)尊酒器,现已移至新馆。
鸮,就是猫头鹰,俗称“夜猫子”。
猫头鹰昼伏夜出、目光如炬、身手敏捷的神秘特性,契合了远古族群对超人力量的想象和崇拜。而妇好的女统帅身份,又让专家推测出猫头鹰在殷商乃至更早,还有着战神的寓意。
妇好鸮尊与妇好鸟足鼎
周武王伐纣代商之后,猫头鹰这种“正能量”的内涵,便一再遭到诋毁损贬。《诗经豳风鸱鸮》据传是周公旦所作,全篇都在大骂猫头鹰。
再后来,猫头鹰辨腐识臭的特性,更让它沦落成为飞到谁家谁家就会倒霉死人的不祥之物,乃至恶名昭著。直到现代,猫头鹰的形象才有所改观,因为模样呆萌喜欢抓老鼠,又被拨乱反正公认为益鸟。
从神到鬼,再到现如今的益鸟萌宠。“夜猫子”的这几千年,活得也够累。
随着妇好墓出土的,还有多种鸟形鸟纹器物,比如样式精美的鸟足鼎,现藏于河南博物馆。此外,还有一件更为怪异的物件——青铜鸟爪。
这只爪子的上半部是鸟腿的形状,中空。下半部是4个爪子,长短粗细基本一致,前端尖锐。
这样的外形,让最初的发现者们一时丈二和尚,猜不透其用意用途。
青铜鸟爪子
有人说这是一只鸟形礼器的底座,鸟腿之上应该有身子甚至翅膀,说不定鸟嘴、鸟眼还嵌着宝石。可翻遍了墓穴,也没找到配套的鸟身。如此高规格的墓葬,绝不会出现祭器主体遗忘的可能。也有人猜测鸟爪子应该是木质家具的支脚,考古人员发现,鸟爪腿部中空的部分,确实有木质痕迹存在。但3点支撑一个平面,家具支脚起码也得3到4个吧,剩下的又在哪。
考古队员抛弃幻想,将目光实打实聚焦在文物出土的原处。这里原本堆积着大量兵器,包括斧钺矛戈等等,于是便推测这个鸟爪子,至少该与兵器有关。
随后被邀请来的北京古兵器专家给出了答案,这东西的学名叫“鐏”。
冷兵器时代,因为金属较为沉重,斧钺戈矛这类长兵器,柄杆一般都是木质。木柄易开裂,且触地不稳,于是将士会在柄杆底部套上一个鐏。这样,骑在马上或立于地面的时候,就可以随手将兵器竖着插在地上。尖锐的鐏,便像鸟爪子一样牢牢抓地,用的时候,顺手就能拔起来冲杀。
这个答案,靠谱。
从神秘中发现可能,从可能中发现应该,从应该中发现靠谱。考古,难以言说的奥妙就在于此。
《殷墟密码》系列报道
总策划 时舜英 余超
策划 赵丹
记者 陈郑伊 张煜 李俊峰 申子仲
大象新闻记者 申子仲 陈郑伊 张煜 李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