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影事· 整部影片的节奏,十分舒缓克制,几分钟开始插曲煽情的传统纪录片技巧通通没用
文/陈陌
关于中国观众是不是好轻盈而躲严肃题材的讨论,在许多历史片、灾难片上映时,被反复讨论过。
最近国内电影票房的表现大出人们的预料,先是文艺电影《冈仁波齐》票房逼近亿元大关,再是这部靠众筹上映的《二十二》,上映首日仅获1.5%的排片,但三天后,排片率达11.2%,四天票房超5500万元,七天票房逾亿元。就像观众在给制作方一次重重反击:偏好娱乐的从来都是你们。
《二十二》是2014年拍摄的,当年依然在世的二十二位“慰安妇”的生存状态被记录下来。从拍摄到上映短短两年多里,二十二位老人只剩下八位。其中一位,就在导演郭柯扛着摄像机抵达的前三天去世,电影以她的葬礼做了开头和结尾。郭柯很遗憾:“她的样子,你们永远不能知道了。”
整部影片的节奏,十分舒缓克制,几分钟切入特写、几分钟开始插曲煽情的传统纪录片技巧通通没用,几乎连完整的故事都没有,只在片尾配了民谣《九重山》。但受观众热捧。我看的那场,所有人都坐到灯光亮起、三万多人的众筹名单滚过银幕才起身。
在一切情感都被装进快餐盒,追求官能刺激最大化的电影业现状里,郭柯愿在真实面前,放弃叙事技巧、放弃创作者的表达欲,严守纪录片本质与艺术对人性尊重的底线,实在了不起。
《二十二》拍摄的第一天,郭柯发现老人根本不愿按本走,过去的记忆太痛苦,她们不愿触及。她们也不愿意被贴上“慰安妇”的标签,成为其他人发泄情绪的素材,而没有作为一个人被认识、被看到。于是郭柯把原本的剧本扔掉了。
片中有一位70岁老人罗善学,是当年“慰安妇”生下的中日混血儿,因为尴尬的身份,一生被同胞兄弟排斥、娶不到媳妇,与年迈的母亲常年有心结,同屋住却不肯同锅吃饭。导演拍摄时,始终将镜头放置在他眼睛之下的位置,避免以审视的姿态面对他,也没有设计任何诱导的话题,任由他兀自抽烟、偶尔感慨。
有一位老人,说电视台的人前前后后来过好几拨,她都不肯对他们说真话,独独对《二十二》摄制组掏了心窝子。
人何其敏感,尤其是在苦难里煎熬过的,她们希望自己作为历史素材之前,先被视作活生生的、有尊严、有感受的人。
过去人们厌倦沉重的题材,也因为许多创作者太执着于对苦难的消费。给鲜血、眼泪与挣扎以特写,放大苦难的意义,或者非要饱含热泪地在痛苦中挖出一个辉煌的结论。这样一切可被化作消费品的历史观,在真正的苦难面前,只会显得轻佻而冷漠。
许多痛苦无法被宽宥、被消解,我们最该做的,是陪伴、尊重,以及不遗忘。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是老人的坟头上,春日的青草覆盖住去年的冬雪,自然的节律总是轻易将人来过走过的痕迹消弭。但我们会记得,不是记得那些辉煌的词汇,而是记得她们。这便是这部《二十二》的意义。
我们如何对待受难者,就是如何对待自己,如何对待过去,就如何对待未来。《二十二》是高贵的,不回避严肃话题的观众也是高贵的,见过苦难,才能懂真正的积极在何处。
陈陌 专栏作者,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