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韩松落

余秀华是在匮乏中，获得了一种很难说得清的，晦涩的自由

导演范俭为余秀华拍摄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去年年底拍摄完成后，在几个电影节亮相，目前正在全国的影院点映。

余秀华和丈夫的离婚，是这部纪录片里最重要的部分，虽然它占的篇幅并不多。更多的篇幅，给了余秀华的日常生活，但最戏剧性的段落，还是她和丈夫为离婚而起的争吵。丈夫是上门女婿，认为自己是被请来的，是余家开着车接来的，二十年了，为这个家付出很多，不能就这么被赶走，余秀华最后炸了，“你给我滚，这是我的房子”。

和母亲周金香，余秀华同样有争吵，尤其是在离婚这件事上。看得出，周金香和余秀华，其实都挺强悍的，已经这样了，不强悍就生存不下去，但周金香还是让着余秀华，因为她没把她生好养好，心里有愧疚。

片子的最后，有一个空镜头，是周金香的屋子，幽暗的房间，空空的床，窗外有树木。周金香已经去世了。

离婚这事，之所以这么重要，是因为它是自由的一部分，是自由的结晶，必须要有的结果。尹世平是周金香给女儿找来的上门女婿，是无选之选，余秀华只有接受这个选择。二十年后，因为写诗，她有了一点点自由，首先要割断的，就是当初这个不得不做的选择。

如果一个人的灵魂或精神也能凝聚成一个可见的形象，余秀华的精神皮囊，应该是很美的，但现实中，她困在一个不那么好看，甚至有严重缺陷的皮囊里，她承认自己“没有完全接受自己”，希望自己“说话的时候表情自然一点，但是我做不到”。但从她的诗（强烈地宣示爱欲），她在读者见面会、朗诵会和研讨会上的表现来看，她其实并不真正在意这些，她谈笑风生，幽默风趣，得体地调侃读者。

人的两副皮囊，精神皮囊和肉体皮囊，其实一直在战斗，有时候此起彼伏，有时候和谐相处，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皮囊很强大，强到她完全可以忽视肉体皮囊的存在，尽管那种存在那么强烈，一点都不舒适。但只要外界再给出一点点条件，一点赞扬，几场会议，一点点爱慕的眼光，她就自由了，哪怕是一瞬间的自由。每个人自由的条件，其实都是自己给的，她设定的自由的条件，非常非常少，少到，让我们这些其实有着充足条件的人，都为之感到羞愧。

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自由的故事，它们全都是英雄追寻自由故事的变形。余秀华成名，除了她的诗歌之外，还因为，她携带了一个故事，一个追求自由的故事，而且用了四十年时间来执行。

余秀华是在匮乏中，获得了一种很难说得清的，晦涩的自由。用那些写在简陋本子上的诗句，和麦田边的静坐，还有乡间小路上摇摇晃晃的行走。

那是人世最扣人心弦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