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淳
怹,住在北京西三环紫竹桥边的一栋老旧的塔楼里。这栋楼里曾经住着很多知名的艺术家,如于是之、赵丽蓉、喜彩莲……怹虽不是什么艺术家,却在楼里的众位老人中耀眼夺目。怹就是我的奶奶宋喜珠,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老人。
梅葆玖、高玉倩都管怹叫二婶,谭元寿、叶少兰、萧润增、萧润德都管怹叫大姐,孙毓敏管怹叫法国老太太,董圆圆管怹叫外国姥姥。怹的家史,就是半部梨园史——怹姥爷是京剧史上培养人才最多的富连成科班的班主叶春善,怹父亲是老生宋继亭,怹公公是京胡圣手徐兰沅,怹姑父是老生谭富英,怹舅舅是丑角儿叶盛章、小生叶盛兰、老生叶盛长,怹姨夫是武生茹富兰、丑角儿萧盛萱……
每次陪奶奶出门,怹都会赢得超高的回头率。怹总说:“一个老太太有什么可看的。”外人都以为怹是演员,说怹特别有范儿!这或许跟她成长在戏班家庭里有关吧,耳濡目染,言行举止别有一番韵味。怹身材娇小,华发如屏,面若凝脂,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岂是耄耋,分明媛女。九十一岁的怹,还穿高跟鞋。怹说就爱穿跟儿鞋,穿上跟儿鞋,人就有那么一股子挺拔劲儿。至今,怹每天都坐在梳妆台前把自己收拾得那么美,特别是发型,很有特点,自己设计,自己盘头。怹说打扮是对别人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尊重,怹用美丽的姿态告诉我们“活着真有希望,可以那么好”。当年住在楼上的评剧表演艺术家赵丽蓉,就曾到家里请奶奶教授梳头技巧,学了两回后赵奶奶说:“老宋,你这头太难梳了,我真学不会,不学了。”
我最爱听奶奶聊梨园往事。往事在怹的述说中活化于眼前,像老电影,黑白斑驳,在模糊中得见历史真相。那天,奶奶跟我说:“今年我想给元寿做个生日。他九十岁整生日!到时候你陪我去啊。”儿时,我最喜欢过生日,有礼物、有美食、有祝福,不知从何时起,就越来越怕过生日。生日,或许是岁月流逝的明证,对老人来说,才别有一番滋味吧。
奶奶指着一张《汾河湾》的剧照跟我说:“这是元寿第一次登台演出的照片,他和他父亲谭富英同台,饰演薛丁山。他身背弹弓,手拿长枪,一出场就是个满堂彩,那年他才五岁。这出戏是我父亲,也就是元寿的舅舅宋继亭给他说的,开启了他的演艺生涯。是我父亲给元寿开的蒙。那会儿我父亲天天到谭家去教元寿戏,给他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我每天都跟着父亲去谭家,等元寿学完戏,我们俩就在东厢房一块堆儿玩儿。他最爱玩儿皮影,家里有一大箱子皮影,我们拿两根棍中间糊一张大白纸当幕,在纸后面点上灯,我在后头耍,他在前头看;他在后头耍,我就在前头当观众。我俩还在床上蹦啊跳啊,闹个没完。屋里造完反,就跑到院子里捉迷藏。还记得谭家院里有一棵特别粗的大枣树,我们就绕着那棵树追来跑去,谁要是被捉住了,就用皮筋绑在树上作为惩罚。元寿的奶妈郭妈就在边上看着我们,给我们倒水弄吃的。那时候元寿也就七八岁,我比他大一岁,我俩在一块儿从来不打架,可他就不爱和比我们大几岁的表姐四妞子玩儿,每次四妞子一和我们玩儿,元寿就让她出去,说不和她玩儿,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四妞子。”奶奶四岁时,怹母亲就得肺病去世了,元寿先生的母亲是奶奶的姑妈,在元寿先生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或许是他们俩同病相怜吧。说着说着,仿佛就回到了过去。往事历经八十载,至今犹记在脑海,昔日孩童今已老,唯念白发手足情。
今年春节,元寿先生让三儿子谭立曾给奶奶拜年并送来一枚戒指。元寿先生对立曾说:“替我给你姑妈买个物件,这比给钱好。”奶奶总是戴着这枚戒指,怹说:“这是‘百’给我的,留个念想吧。”我追问,“百”是什么意思?怹说元寿先生的小名儿叫“百岁”,家里人有时候就会省去那个“岁”字,叫他“百”。我念叨着元寿先生的小名儿,不禁感慨,我们似乎都有小名,然而知道我们小名儿的人,都是和我们关系最亲近的。伴随时光流逝,知道我们小名儿的人会越来越少,能叫我们小名儿的人就会更少。耄耋之年还有人唤起你的小名儿,说明你还有小伙伴啊!白发小伙伴!元寿先生的小名儿真好,“百岁”,奶奶和元寿先生姐弟俩正携手走向他们的人生百岁。
我想今年当奶奶见到元寿先生叫着他的小名儿时,不知元寿先生有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