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稳
“现在,请原告方作法庭陈述。”他面朝原告席,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冷峻、认真。这个中国老太太这些年也老了不少。他不无怜悯地想。
蔺佩瑶沉稳地站了起来,她今天决定用英文陈述。并不是为了减少翻译环节,而是她想说的有些话,不想让自己的同胞听到。
“法官先生,首先我要感谢法庭的仁慈和宽容,让我丈夫的遗像能够进入法庭参加旁听。他的在天之灵,正在等待你们公平、正义的判决。而在我座位右边的这个96岁的老翁,是我的初恋恋人,他也和我一起在等待。”
沉闷的法庭忽然骚动起来,几台电视摄像机一齐对准了蔺佩瑶,法官、控辩双方的律师,旁听席上的日本人一下被这不同凡响的开场白和那悦耳动听的英文吸引住了。
“78年前,在我们相爱的时候,我17岁,他18岁。人生最为美好的篇章,刚刚被一缕春风打开,但战争来了,你们日本人舞刀弄枪,开着飞机来了。他就改变了自己的青春志愿,要去当一名保卫国家天空的飞行员。他给我留下一封信,让我等他,等他完成一个男儿的报国之志,再回来娶我。战争爆发两年之后,战火烧到了我的家乡重庆,我的恋人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保卫重庆天空的空军英雄。遗憾的是,战争已经改变了我们很多,就像我那时生活的城市,被轰炸摧毁得面目全非、遍体鳞伤。在我们互舔伤口,准备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时,你们的轰炸把我们逼进了爱情的死亡隧道里,战火中的鸳鸯被炸得天各一方。等我再次见到自己的恋人时,我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
“我并不在意你们赔不赔钱,我一生下来就不缺钱花,现在也不需要花钱。我只是要告诉你们,一个女人一生的爱,被你们的轰炸毁灭了!重庆大轰炸这一段血泪史,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你们可以刻意抹杀、假装忘记。但请记住: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是历史的证言;我们死去,证言留下。”
经过一刻钟的休庭后,法庭进入最后宣判。三位日本法官从法庭一侧的一间会议室出来,神色凝重地在审判席上落座,摄像机、相机镜头和人们期待的目光一齐对准了审判席。吉田法官没有抬头看原告席,也没有看被告席,更不看旁听席。他展开由助手放好的卷宗,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本法庭对重庆大爆击的历史事实予以认定。驳回原告上诉,一切费用由原告方承担。具体内容见本庭‘判决要旨’。”
然后他起身快速离去。吉田的话音还没有落地,他身边的两个法官松村健二和宏野明就已经站起来了。他们像不屑与人多言的“外星人”,像要慌忙逃离现场的罪犯,还没有等善良的人们反应过来,他们就从这场世纪审判中隐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