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难之后的重逢
那是一个让这对新人终生难忘的傍晚。一些人在小船上用带钩的竹杠打捞浮在江面上残缺不全的尸体,其形恐怖凄惨,其状惨绝人寰;一个妇人在江边发疯似的奔跑、嘶喊,一个孩子坐在码头的台阶上哭泣,一群幸存者麻木地站在江岸指指点点。
刚才蔺佩瑶打算乘坐的那艘客轮船首扎进江里,歪斜在码头上,船的尾舱高高翘起,露出一个狰狞的空洞,周边江面上漂满了行李杂物。汽笛不再鸣叫,渔船满载哀伤。这哪里还是平常渔舟唱晚的长江!
邓子儒看见蔺佩瑶满脸的泪痕,在沾满了尘土的脸上东一道西一条,把一张精致秀美的脸搞得凌乱不堪。他掏出手绢来递给她说:“我们走吧,佩瑶,家里的也惨……”
蔺佩瑶仰起头,看见邓子儒也是一张泪脸。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个男人流泪。第一次是她答应嫁给他时。
“家里?”蔺佩瑶诧异地问。
“我老汉儿…伯父叔叔……一群堂兄弟、侄儿侄女……十八口人啊!”邓子儒蹲下来,嚎啕大哭。下午在家里时,他没有一滴眼泪。因为这个家庭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现在轮到蔺佩瑶来安抚他更加悲伤破碎的心了,她把他揽过来,让他伏在自己的膝盖上痛痛快快地哭。
然后,她也面对东去的长江,大哭了一场。
月亮升起来后,两个人才相互搀扶着,穿过到处断壁残垣、还在燃烧的城市回家。一些街道上还飘散着烧焦的尸臭,房屋在燃烧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呻吟,有的房子在月色中像一个人形的骨骸,忽然“哗啦”一声就垮塌下来了。蔺佩瑶禁不住浑身发抖,双腿吃不住劲。她哀求道:“不要再走了,我们这是在重庆城吗?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邓子儒说:“我要带你回家。”
“你刚才不是说家已经遭炸没了吗?”蔺佩瑶已经知道专门为他们建盖的小洋楼已经不存在了,当时她并不当多大一回事,仿佛那是别人的新房一样。现在,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她原来是多么渴望家的温暖和庇护。
邓子儒拥着兔子一样惊悚的蔺佩瑶,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豪情。“佩瑶,你听着,我会再给你建造一个家,我要重新恢复我邓家的产业。挨刀砍的日本鬼子,炸就炸吧,老子们不会虚火他龟儿子些。等丧事一办完,我们就举办婚礼。”
“婚礼……”蔺佩瑶看着黑暗中的一处废墟,木然地说。
“是的,婚礼。”邓子儒紧搂着自己的女人,豪迈地说,“跟从前计划好的婚礼一模一样。十八顶花轿来接你,新建一座花园洋楼等着你,炸坏了的英国钢琴,美国道奇车,我们再买;工厂、酒店、饭店,我们再建。请相信我吧,花儿谢了会再次开放,月亮缺了会再圆。我们的生活是它小日本炸不垮的,只要有我邓子儒在,就不会让你过一天苦日子。”
范稳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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