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上,人们都随意,有些也只能在绿皮车上看到——用保温瓶吃方便面,用方便面桶倒啤酒喝。
文|新京报记者王佳慧 口述|钱海峰
编辑|苏晓明 校对|郭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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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海峰是无锡一家酒店的电工,闲暇时,喜欢旅行摄影。近10年来,他几乎乘坐了中国所有绿皮火车的线路,拍下20万张照片。
他说,拍绿皮火车不是为了怀旧,而是生活。他和众多的打工者、菜农、果农一样,依赖便宜的绿皮车出行。北到漠河、东抵东方红站、西至喀什、南涉广西凭祥,这些照片记录了中国最底层的一面。
(一)
2015年6月的一天,天雾蒙蒙的,下着小雨。
我买了从麻城到淮滨的车票,8332次,它很特殊,只有两节车厢。
它是铁路职工上下班用的通勤车,也有沿途村镇的老百姓乘坐。但是依然有很多当地人不知道这一列。
车厢很空,不过一两个人坐着。到了小站,下车上车后,还是一两个人。湿润的空气充盈而流动,夏天的大别山腹地,草和泥土的味道很重。
又有两三个人上车了,我的目光被一朵白色的栀子花吸引。
拿着它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微胖,人黑。她找了个位子坐下,靠着车窗,闭着眼,嗅着那朵花。几站中,她一直伏在桌子上,闻花或是低头,似睡非睡。她是在回忆些什么?
她戴着一只银镯子,染了头发,还背了一只碎花小包。这样的打扮在大城市里不算什么,可在这趟车的旅客中,算是很时尚的。
在她闻嗅的瞬间,我按下快门。后来,这张照片上了杂志的封面,在之后的摄影展中,占据着整个隔断的墙面。
这张不经意留下的照片,让很多人驻足——我想知道她是谁。愈加强烈的想法迫使我在第二年的10月,重新踏上了这列车。
车厢里还是零零散散几个人。我拿着照片问列车员、问乘客,没有人知道。一名列车员和我说,就那么几个站,几个村镇,坐这趟车的人她基本都有印象。可就是不认识照片里的这位。
近十年中,我拍下了绿皮车里的很多人,萍水相逢,匆匆一别。有些照片里的人,我聊过,有着粗浅的认识。有些,就是拍下来,毫无交流。
我和他们没有差别,构成了彼此的一段经历而已。
人活着,就是这样。
(二)
都说现在是高铁时代,坐火车图个啥?就是快。
但对有些人来说,时间从来不是问题,钱才是。
有一种绿皮车,座椅都拆掉了,放了两排木板,人坐着就像在地铁上一样。当地人叫这种车为“大篷车”。
那是3年前我从六盘水到昆明,车厢里都是菜农、果农,他们坐车到临近集市上去卖。大家并排坐在一起,宽敞的过道里放着扁担与竹筐,装着自家种的青菜、豆角、杨梅……火车慢悠悠地咣当着,菜农们熟练地拣出豆角,绑成一捆。有人串到这节车厢来,就近买菜。几穗玉米装袋,老秤杆一提,绑着秤砣的绳子拨到一刻度处。
“你看,这秤高高的。”买菜的看着微翘的杆子,得了实惠,一场买卖成交。
老杆秤背后的生意经,有着熟人社会间的往来人情。没有机器的精准计算与硬邦邦的金钱刻度,朴实、真切。
云贵的2月,乌蒙山间绿意渐浓,车行过北盘江。
山路崎岖,对于很多离公路远的自然村来说,要走一两个小时的土路才能坐上汽车。途经家门口的绿皮火车兼具便捷与安全,最重要的是票价低。
从马龙到曲靖,票价1元;茅草坪到柏果镇3元;发耳到六盘水3元。普通的班车,一趟就要将近30块钱,来回60块的路费,卖空一天的菜都挣不回来。一把青菜,卖5毛钱。
我挑过他们的担子,七八十斤。我给一位挑着担子的妇女拍了张照片,那时已是傍晚,她要回家了,可筐里的菜还算是满的。种地的老百姓,靠天和运气吃饭。
后来,我再去时,菜农们和我说之前1块钱的车没了,最便宜的是7块钱的、有空调的车。票价涨了,也得坐,“没得选择”。
(三)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拍绿皮火车。我是个电工,想去各地看看,绿皮车最便宜。久了,拍的就多了。
拍多了,见识也广了。
六盘水山里,村民出去卖柑橘,都得背着竹筐。这里没法儿用扁担,平坦的路很少。
他们手里大都撑着一个木杆,像拐杖一样用。站着的时候,把杆子撑在身后,竹筐底放在月牙形的杆面上,省省力。
一个大哥背了满满一筐橘子,上面还加着俩编织袋。那重量我根本背不动。
绿皮车带我去的,是最原本的山水,也让我感受到从山里、土里生出来的力量。
我见过比春运还挤的时候。那趟车几乎没有小孩子,都是大人。
十几万人在8、9月时离开河南老家,奔着有胡杨林、哈密瓜的新疆,去摘棉花。两个月返程后,他们有了共同的特征——晒得特别黑,没一个例外。
2013年11月14日从乌鲁木齐开往徐州的L208次列车是加开的,为了接纳客运量,整列车没有卧铺车厢。我买了张162元的票,和这些河南的摘棉工们,一起挤了50多个小时的硬座。
能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人,在过道里走,一只脚踩下去要用几秒钟的时间,稍不留神就会踩到人身上。有经验的摘棉工,都坐在靠近厕所的地方。行李架上塞着很多用床单或是化肥、饲料编织袋打包的行李。
摘棉多是村里人集合着去,形成一个一个的团队。一个河南信阳姓牛的师傅和我聊起了天,他说到新疆摘棉花很辛苦,不到天黑透不休息,吃干馒头,睡大通铺。2个多月拼了命的干,能挣到1万块的,特别少,得是最熟练的摘棉工才有可能。新手过去,干到头,只能拿3000多块钱。他和我说,经常干完一天的活儿后,老板嫌棉花摘得不干净,扣钱。“不是人来的地方,再也不来了。”旁边坐在地上的姑娘念叨着。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就说,“老了都是回忆”。
“回忆啥?想想都是痛苦,我要全部忘记。”她说。
一路上,他们很少喝水,上厕所走动实在不方便。饿得实在不行了,在西安出了车厢,下去买了一份5块钱的炒面。
也有买一根玉米上来的,3块钱。
到洛阳起,车厢里动了起来,领队的拿着大喇叭喊“收拾好东西,马上下车,别落了。”
过商丘后,车空了。
(四)
2014年6月30日,郑州至温州的铁轨上,行驶着最后一趟绿皮火车。为了纪念,我在杭州登上了2191次列车。
凌晨4点,是长途乘客最疲惫的时候。火车上的人横七竖八地睡着,有人张大着嘴,有人发出鼾声。
人在累到极致的时候,是管不得姿态的。
我看到了这位母亲,她一个人坐在自带的马扎上,忍着困意看护旁边睡熟的孩子,孩子的身下铺着干净的单子。我拍了很多年,这一刻却成了最触动我的。
在郑州和温州两个经济发展很不错的城市间,来往着很多在温州批发市场里进货、打工的人。逢孩子们暑假,大人们就回老家把他们接来自己身边,一起度过夏天。绿皮火车坐起来不舒适,但为人父母的,总把孩子放在最舒服的位置上。这份关护,跟那些暑假带孩子去游乐园的父母是一样的。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诠释爱。
有一位被车里乡亲都唤作“糖姐姐”的人,每周有4天,她都批发花生糖去新凤凰赶集。“你又拍我。”她认出了我——这是我在怀化到澧县的车上第二次碰到她。
人们都知道她,她靠担子里的糖,供两个孩子读书,如今女儿上高中,稍大些的儿子大学毕业了。
视频:绿皮火车上的人间。新京报动新闻(ID:xjbdxw)出品
我还在江苏一个县的车厢连接处,遇到一个82岁的老头。他蹲着抽管儿旱烟,猛嘬一口,燃了撮烟丝,吐出一团白烟。
他要去太原,帮儿子收购垃圾,途中,带着自己做的饼吃。
绿皮火车的车厢里,就是社会的小缩影。有艰难的,也有欢乐的。
太阳还未跳上地面,阿尔山至白城4346次车窗外的天将将亮起。我遇到了一群退休老师,他们刚参加完内蒙古一春晚演出回来。
先是一个人在哼着调子,另一个人附和了起来。他们看见我在拍照,索性起了兴致,连乐器四胡都拿了出来。唱了首我不知道名字的内蒙民歌,载歌载舞啊,整个车厢都欢腾了。
最后,他们居然开了酒瓶,用矿泉水瓶塑料盖子盛酒碰杯。
其实绿皮车上,人们都随意,有些也只能在绿皮车上看到——用保温瓶吃方便面,用方便面桶倒啤酒喝。
冬季里,经常乘坐绿皮车的人,知道什么是“有被而来”。
车厢里实在是太冷了,特别在南方,湿冷,手都能冻僵,人不想睡觉。只有裹着被子睡才可以把自己包进温暖里,捱过一夜。
还有一个缺点,是寒冷带来的。冬天的绿皮车厢里的水,不热,温度都泡不开方便面。
所以一到小站,很多人下车去接热水泡方便面,泡一份方便面2块钱,有人做着这样的生意。
早年间,我生了病,右耳听不到声音,嗅觉也不灵敏。你要问我绿皮车上的味道,什么汗味、烟味、厕所臭味,我都闻不到。我能做的,就是用眼睛去看,用照片去记录,我身处其中的五味杂陈的世界。
一些照片得奖了,也引起了争论。有人说我拍的绿皮火车不深刻,有人说我没有章法太过粗暴。我没把自己当摄影师,我是个普通人、小老百姓。除了拍人,我也拍窗外的风景,南疆戈壁、云贵山林、江南流水……这不是记录别人的生活,而是我所走过的路。
我曾希望自己能靠绿皮火车,走遍这个国家。十年来,我拍过的很多绿皮车都停运了,被空调车取代,而高铁也越来越普及。时间也好像变快了,人们出门,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中间过程是空白的。
其实我想过绿皮火车消失的那一天,要真的来了,我就留家里看看曾经拍过的照片。
洋葱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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