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是强化的艺术,小说是入微的艺术。戏剧一般是靠大动作刻画人物的,不太注重细节的描写。中国的戏曲强化得尤其厉害。锣鼓是强化的有力的辅助手段。但是中国戏曲又往往能容纳极精微的细节。《打渔杀家》萧恩决定过江杀人,桂英要跟随前去,临出门时,有这样几句对白:"开门哪!""爹爹呀请转!这门还未曾上锁呢。""这门呶!关也罢,不关也罢!""里面还有许多动用家具呢。""傻孩子呀,门都不要了,要家具则甚哪!""不要了?喂噫......" "不省事的冤家呀......!"
从戏剧情节角度看,这几句话可有可无。但是剧作者(也算是演员)却抓住了这一细节,表现出桂英的不懂事和失路英雄准备弃家出走的悲怆心情,增加了这出戏的悲剧性。
《武家坡》,薛平贵在窑外述说了往事,王宝钏确信是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开门相见:
王宝钏(唱):开开窑门重相见,我丈夫哪有五绺髯?
薛平贵(唱):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不似当年在彩楼前。
王宝钏(唱):寒窑哪有菱花镜?
薛平贵(白):水盆里面——
王宝钏(接唱):水盆里面照容颜。(夹白)老了!(接唱)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梅兰芳、杨宝森之《武家坡》剧照
水盆照影,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王宝钏穷得置不起一面镜子,她茹苦含辛,也无心对镜照影。今日在水盆里一照: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千古一哭!
这种"闲中著色",涉笔成情,手法不是戏剧的,是小说的。
有些艺术品类,如电影、话剧,宣布要与文学离婚,是有道理的。这些艺术形式绝对不能成为文学的附庸,对话的奴仆。但是戏曲,问题不同。因为中国戏曲与文学——小说,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戏曲和文学不是要离婚,而是要复婚。中国戏曲的问题,是表演对于文学太负心了!
(《人民文学》1989年第8期)